从东海郡前来报信的萧家人刚到京城,就惊闻大司马被革职羁押的消息,不禁又惊又急,他匆匆去往大司马府,只见这里已经被卫尉军包围看守,府中所有人包括奴仆都被软禁起来。报信人多方打探求助,终于联络上了高铭。
“主公如今人在廷尉府,只是被看管,并未入诏狱。”高铭说道。他虽是殷氏家臣出身,但因有官职,不得轻易下狱或软禁,只是也不可避免的受到了波及,府衙命他“告假养病”。
报信人急得团团转:“这可如何是好?唉——”
高铭见状问道:“东海郡那边要带什么消息给主公?不若你告诉我,我想法子递进去。”
报信人心想也对,于是倾囊相告,高铭越听眉头皱得越紧,直觉茟奴失踪另有隐情,并且这个节骨眼儿上殷宗又出了事……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兴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高铭心中百转千回,面色却不改,只是让报信人赶快回东海郡把京中局势告知兰陵萧氏,并且请萧夫人立即上京斡旋。
报信人走了以后,高铭马上乔装打扮出门,一路掩人耳目地去到一座不起眼的茶寮,秘密召来军中斥候头目,命他速速追查茟奴以及章良的下落。
“切记低调行事。”高铭再三嘱咐,“找到人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一有消息立马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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茟奴在广陵侯府见到了平娘。
其实章良也没有诓她,在茟奴离京之后,平娘确实就生了病,时常觉得潮热心悸头疼。她从前俭省惯了,小病小痛总是忍着,还是章良发现她忽然消瘦得厉害,这才请郎中来看。
“七七任脉虚,太冲脉衰少,天癸竭……夫人这是阴虚之症,慢慢调养吧。”
郎中开了滋补药方,平娘也每日吃着,但她从前太过辛劳,身子亏空得厉害,一时间也看不出什么疗效,人却显得更加憔悴。
“阿娘!”
茟奴见到躺在病床上的平娘就开始落泪,扑过去伏在她身上哭个不停。
平娘随着儿子莫名其妙离京到了广陵,却不清楚原因,加之确实忧思焦虑,又再次病倒了,这几天除了吃药几乎都在昏睡。她惊闻茟奴的声音睁开眼来,难以置信:“阿茟?”
平娘撑起身子,茟奴赶紧扶她靠在床头,一边抹泪一边看她神色,见其脸色蜡黄眼底浑浊,确实是大病之相,不禁呜咽:“不过两月未见,您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我不碍事,大夫说了这病好得慢。”平娘安慰女儿,然后略有责备地数落章良,“给你说了别一惊一乍的,看把阿茟吓得。”
姬暄也随之而来,道:“你放心,府中有医官照顾,假以时日就能康复。”
茟奴在奉翁那里学的医术此时派上用场,她亲自为平娘把了脉,小心翼翼的,再三确认过平娘不是油尽灯枯大限将至的脉象,这才放下心来。
母女二人说了几句体己话,平娘见姬暄一直安静等在外间,忽然间鼻头一酸,如鲠在喉。
“阿茟。”
“阿娘什么事?”
“你……”平娘欲言又止,爱怜地看着茟奴,伸手抚上她的脸庞,轻轻摩挲,“你总是这么懂事乖巧,如果是我的亲生女儿那该多好。”
茟奴自然而然地接着说道:“我就是您亲生的呀。”说着还特意重重喊了声“阿娘”。
“诶!”平娘一口答应,笑眼望来眸中带泪,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那般,忽然松开了手,“阿茟,你随大人去吧。”
茟奴一怔。
“来吧。”姬暄唤她,“同我去个地方。”
广陵侯府有一处禁地,非嫡系子孙不可入,平时闭门落锁,四周还有府卫巡逻看守。
姬暄把茟奴带到此地,亲手打开积灰的铜锁,推开了厚重的殿门。
咯吱——经年陈厚的木门发出巨响,最后一抹落日余晖穿透长空,照射在殿内的青石砖上,光影中浮现细碎尘埃。
走进殿内,鼻腔里充斥着香烛残灰的气味,茟奴抬眉打量,发现这里竟是一座供奉先祖的宗祠,置有神龛和宝座,上面摆放着牌位,除此而外,还有供桌祭器等物。
姬暄捻香于手,点燃后分给茟奴几支,道:“随我上香。”说罢他躬身朝先祖灵位叩拜敬香。
茟奴不明所以,但既然来了这等庄重肃穆之地,自当“客随主便”,依葫芦画瓢般向灵位鞠躬、献香。
待她做完,听姬暄问道:“你可知他们都是谁?”
茟奴摇头。
“自后稷以来宁乱,及文武成康而仅克安民。①”姬暄让茟奴看居于最中央的牌位,“周始祖后稷,姓姬名弃,乃帝喾之子,汤时大旱七年,煎沙烂石,天下作饥,后稷是始降百谷,烝民乃粒,万邦作义②,被后世尊为谷神。”
“自周室以来,千有余岁,独有文武成康。”姬暄微叹,“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自昭王时,王道微缺。”
姬暄又指着另几块牌位道:“厉王戾虐,万民弗忍,居王于彘;宣王不籍千亩,废嫡立少,致诸侯不睦;幽王好察迩言,谗人罔极,交乱四国……③”说罢见茟奴似懂非懂,特意解释道,“可知烽火戏诸侯的典故?那个为搏美人一笑而亡了国的幽王,便是此牌位上写着的姬宫湦。”
“姬”为黄帝之姓,也是周朝国姓。原来这里供奉的不仅是姬氏先祖,也是周朝历代君主。在周朝以及姬姓诸侯国灭亡之后,姬氏族人几乎都被迫迁徙,流落四方,而其中一支最终在广陵定居,并建立广陵国。
时过境迁,天下早已易主,而广陵国小势弱,不得不归顺依附新朝天子,于是广陵王变作了广陵侯。
倘若这江山还是周天子的,那么姬家后人才是真正的王孙公主。
“他们是姬氏列祖列宗,也是你的先祖。”姬暄看着茟奴,一字一句道,“你身体里流淌着的,是和周朝诸王一脉相承的血液,你不是野草,更不卑贱。”
“你乃姬氏后裔,是我姬家的女儿。”
茟奴被姬暄连番的话语惊得久久不能回神,脑海僵凝,仿佛被冻住一般难以思考。
“不,不会的,”茟奴下意识摇头否认,“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是贵府的女儿?大人,您是不是弄错了?”
既是王侯之家,怎么可能丢弃婴孩呢?
姬暄摇头:“你确是我姬家人,当年,是我不慎弄丢了你。”
那夜姬暄只是匆匆一瞥,并未看清桶中到底是何物,谁知竟然错失良机,让姬青鸾的奶嬷嬷丢掉了婴儿。待他后知后觉派人去追,只抓到两手空空的奶嬷嬷。
再三逼问下,奶嬷嬷说出实情,跪地嚎啕,自责不已。
“嬷嬷糊涂!”姬暄怒不可遏,“无论孩子生父何人,既是阿姊所生,便是我姬家骨肉,你怎可擅作主张,将初生婴孩弃于荒野?!”
“老奴只是、只是不忍女郎伤怀……老奴该死!”奶嬷嬷被他一说更加后悔,挪动膝盖上前,伏在他脚下乞求,“小郎君,您快派人去找找,孩子也许还活着,老奴抱着她的时候身体还是温热的。”
但令人失望的是,姬暄派去的人并没有找到婴儿,铩羽而归。当时他们都不抱希望,荒山野岭多有狼兽,很可能婴儿早被叼走吃掉了。
奶嬷嬷闻讯瘫倒,神情呆滞,喃喃自语:“都怪我……我该死……”
她不仅自责一时冲动丢掉了婴孩,更自责没有照顾好姬青鸾,让她被人所骗,伤心伤身。
姬暄也长叹一声,无可奈何。
后来嬷嬷愧疚自尽,姬暄唯恐刺激到姬青鸾,遂装作不知此事。
这一瞒就是十六年。
“当初包着你的那块布并非凡品。”姬暄之所以能认出她来,全因平娘做的香囊,“周天子冕服,织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故而我们这一支的图腾便是华虫宗彝,那块布料的花纹样式,乃是世间独一无二。”
所以当姬暄看见殷宗戴着那枚香囊时,心情无比激荡,立即寻借口借来“观赏”,再三确认过是姬氏旧物之后,他便开始联想。
倘若当年的女婴没有命丧狼腹,而是被人捡走呢?
很有可能。毕竟当年派去的人没有找到任何尸骨残骸。
再假如她平安长大,如今正好十六岁,恰值青春妙龄,加之继承了姬家人的相貌,即便不是倾国倾城,也应当出落得亭亭玉立……那她和当朝大司马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姬暄立即联想到殷宗去岁奉旨巡察扬州行部,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再加上殷宗那句“香囊乃家中女眷所制”,更让姬暄确信了这颗姬氏遗落在外明珠如今就在京城,在殷宗身边。
他正思索该如何探得更多消息,遂兀自去了钓台清静,谁知转眼就撞上来此的茟奴,且一眼瞧见她佩戴的那枚香囊。
“是你。”
姬暄喜出望外,只觉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当年是他一时疏忽,致使明珠遗落,如今他又亲手找回了她。
“小茟儿,”姬暄眉眼盛满失而复得的欢喜,含笑柔语,“你该唤我一声舅舅。”
《驯马日记》
小奴儿:要不还是……去探个监?
姬舅舅:乖,那种地方我们不去,脏。
大马儿:老子怀疑你在骂人!
①引自《周语下》,说的是周朝的文、武、成、康几位王治理天下的功绩。
②引自《竹书纪年》,说的是后稷放粮救饥的事迹。
③对周厉王,周宣王,周幽王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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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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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七十四章 失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