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有云:
螟蛉有子,蜾蠃负之。
教诲尔子,式穀似之。①
自古以来,无论是百姓之家还是侯爵府邸,都有收养嗣子义子的情况,但像兰陵萧氏这样的望族,偶尔会出现择选旁支承继宗祧的事情,这种收养都是“同宗立嗣”,为的是传承家业,却从未有过收养异性孤女的先例。
所以茟奴认虞四娘为母不难,当其养女也不难,但改姓萧很难。好在有萧夫人鼎立相助,逐一游说萧家女眷,而萧老爷子作为家主率先点头同意,并且给族中男丁都打过招呼,这才能顺利让茟奴改名换姓,记入族谱。
第二日就要在宗祠正式记名,前一晚上,单嬷嬷受萧夫人之命送给茟奴礼服和首饰,叮嘱她好好准备第二日的仪式。
银烛青烟,冷光画屏。
单嬷嬷走了以后,茟奴盯着那套华丽礼服发呆,伸手抚上繁复精美的金银纹饰,脸上不见欢喜神色,只余滞然。
她从来没想过嫁为人妇,更没想过是嫁给殷宗。
生于荒野,长于章台,她把自己当草芥、当蝼蚁,甚至当一件玩物,亦或一只被豢养的小鹿,但就是没有把自己当做过一个人。
“玩物有什么不好?”
犹记章台街的姐姐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尾上挑红唇惑人,妆容艳丽绝色无双。
“男人视妾身躯贱,妾把男人作摇钱。”章台街的花魁娘子念着打油诗,团扇掩笑,眉眼中满是不屑,“他们以为玩儿了我们,殊不知谁玩儿谁呀?不过是落两滴泪,哭一哭相思,再胡诌几句‘恨不早识君,妾留清白身’这样的话,就能让他们以为得到一片痴心真情,然后松了裤腰,空了荷包!”
一群伎娘笑得花枝乱颤。
“他们不知道呀,玩物都是没有心的。既然无心,何来情爱?”花魁姿态洒脱,“他们不把我们当人,却要我们有人的七情六欲,怪哉!”转眼瞧见懵懂年幼的茟奴怔怔发愣,她勾魂摄魄地一笑,“小茟儿,将来你做牛做马为奴为婢都好,千万不要学做人。”
茟奴傻傻地问:“那该做什么呢?”
“做妖精呀!”花魁勾起小小美人胚子的下巴,啧啧道,“瞧这张小脸蛋儿,长大了必然倾国倾城……你以后要勾男人魂魄,食男人精气,奉承他们讨好他们,换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但不许爱上他们。”
“情爱皆虚妄。小茟儿,没有心的人,过得才快活。”
茟奴看似柔弱可欺,待谁都温柔亲切,实际上于男女情爱一事,她比任何人都心冷如石,坚不可摧。
她知道殷宗现在对自己好,也喜欢自己,而且这份喜欢很多很多,多到他愿意做一些不可思议的事,但这些并不能抹杀他从前做过的事。
替罪之羊,千金买命。相识之初,殷宗也把她当野草那般肆意践踏辗轧,若非她拼尽全力挣扎,她连活命的资格都没有。
茟奴不清楚殷宗到底为何生出娶她这样的念头?也许是喜欢她服侍得好?无论是床榻之上还是之下,她都事事以他的感受为先,一味讨好,乖巧又听话。
茟奴当惯了玩物,当惯了“小奴儿”,骤然间殷宗要和她做夫妻,意味着二人将变得平等,真心交付,相携相伴,共度余生。
除了惶恐害怕,茟奴实在生不出其他的情绪来。
笃笃笃——
夜深人静,茟奴兀自神游天外,却被一阵急促敲门声打断思绪。
“女郎!女郎!”
茟奴匆匆起身:“诶,来了。”
开门只见是梧桐苑里的丫鬟,见了她赶紧说道:“外头有个姓章的小郎君找您,自称是您的兄弟,说有很急的事。”
章良?茟奴大感意外,心头浮起不好的预感,她不假思索地往外走:“他在哪里?快带我过去。”
梧桐苑门房,章良被拦在此处不许进去,好在奴仆还愿意通传一声,不然他非得等到天明不可。
夜深露重,煌煌烛火映在他苍白又漠然的脸上,兼之骨瘦如柴,看起来像是一具纸糊的假人,让人生畏。
“阿弟!”茟奴匆匆而来,一把拉住章良冰浸浸的手,“你怎么找来了?”
“阿姐你听我说,”章良神情焦急,说话都有些结巴,“阿娘、阿娘她……”
茟奴一阵晕眩,觉得自己的预感成了真:“阿娘到底怎么了?”
“病得厉害,怕是……”章良垂眸掩下翻涌情绪,语气悲痛不已,“不好了。”
“好端端怎么就病了?”茟奴急红了眼,“看大夫没有?药呢?吃着药吗?”
章良木然摇头:“看过病也吃过药,没什么起色。她说想见你,我才过来的,可是……”欲言又止,哀色戚戚。
可是什么?药石无灵吗?难道她连阿娘最后一面都见不上?茟奴如遭雷击,泪珠簌簌落下:“我要回去,去见阿娘……”
听她这般说,章良暗暗松了一口气,紧紧抓住茟奴的手:“那我们快走!马车就等在外头,事不宜迟,我们赶回去应该还来得及。”
“好。”茟奴脑子乱成一团,早已是泪流满面,任由章良牵着就出了门。
丫鬟见状急忙阻拦:“女郎!女郎您不能就这么走了呀!”
章良回头,一双眼泛着泠泠寒光,开口却还算和煦有礼:“家中陡生变故,来不及当面告知贵府主人,劳烦这位娘子明日代为传达,就说我把家姐接走了。”说罢他看了看天色,又强调一遍,“半夜三更冒昧前来,实在不好再打扰贵府女眷,请你明早务必替我说声抱歉。”
说完这些,章良带着茟奴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马车,车夫立即扬鞭抽打,马蹄哒哒奔跑,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翌日清早,萧夫人刚起身还未梳头,只见单嬷嬷慌慌张张进来,惊魂未定。
“夫人!茟娘不见了!她走了!”
萧夫人捏着玉梳的手一顿:“什么叫走了?去哪儿了?”
“昨夜被接走了,说是回京看望病重的养母……”单嬷嬷三言两语简单道来,“这会儿恐怕已经走出一百多里了。”
萧夫人“啪”一下把玉梳拍在台上,面露怒色:“昨夜之事,为何今日才来报?!”
“小筑伺候的丫鬟不懂事,被那章家小郎君三言两语唬住了,说是怕惊扰了您歇息,故意等到今早才来禀告。”单嬷嬷解释一通,担忧不已,“萧氏祠堂那边……”
“派人回老宅知会父亲一声,就说这里出了些意外,仪式改期。”萧夫人放下梳子起身,素来沉静的脸上罕见露出一抹焦急,“我现在担心茟奴,恐怕此事没这么简单。”
“先派人追,同时传信回京知会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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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出了东海郡一路向南,去往临淮郡方向。
茟奴离开之时是深更半夜,天黑辨不清方向,加之她牵挂平娘,也根本没有心思问清楚,只是和章良依偎在马车里,不住地流泪。
“阿姐别哭了。”章良轻轻揽住茟奴肩头,掏出手帕为她揩泪,“眼睛哭坏了阿娘会心疼的。”
少年瘦弱的肩膀是如今唯一的倚靠,茟奴抽噎着问:“大夫怎、怎么说?阿娘是什么……病?”
“说不清。”章良看她梨花带雨哭肿眼,眸中闪过一丝愧疚,但仍然没有改口,“就是茶饭不思人也消瘦,吃了药总不见好转。”
“咱们回去再找几个大夫给阿娘瞧瞧,实在不行,我去求主公,让他请太医署的医官来看。”茟奴哭过一阵,开始积极为平娘治病出谋划策,“只要能治,药材什么的都好说,我来想办法。”
“嗯,阿娘肯定能治好的。”章良应声,扶着她靠在自己身上,“阿姐闭上眼休息一会儿。”
茟奴情绪大起大落,而且也哭得有些脱力,她对章良不设防,于是阖眸养神片刻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到了金乌西沉。
茟奴悠悠转醒,睁眼见到头顶微微晃动的青布,而马车速度早已慢了下来,缓缓前行。
“到哪儿了?”茟奴起身,发现身上还搭着章良的外衫,她急忙还给章良,“你快穿上。”
“不碍事,我又不冷,咳咳。”章良捂嘴咳了两声。
茟奴不由分说把外衫为他披上,嗔怪道:“都咳嗽了还说不冷。”
撩开帷裳,茟奴打量窗外,见天高水阔,千里孤云,薄暮蔼蔼,飞鸟翩翩。
她觉得这番景色很陌生,不像是回京城的路,遂问章良:“这是哪里?”
“广陵。”章良终于吐露实情,“我们先不回京,阿娘也在这里,我带你去见她。”
茟奴在一片错愕中被带入广陵城,马车径直行至一座“王宫”前停下,姐弟二人下车。
这里虽然挂着“广陵侯府”的牌匾,但实乃从前广陵国的王宫,茟奴抬眼只见高墙巍巍,宫门肃然。穿过府门是空旷的广场,中央矗立一座高台,台上建有宫殿,石阶长路从殿门延伸而下,仿佛是一条天梯。
千百长阶尽头,站着一名身穿广袖长袍的男子。茟奴仰望,逆光看不清他的眉眼,但落日为他镀上一层泥金,宛若神祇佛光。
姬暄居高临下,垂眼看向茟奴,微笑着伸出了手。
“等你许久了。”
“来,跟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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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殷宗刚回京城,才过了城门就被乌泱泱一群人拦住去路。为首之人是唐蘅,身后除了内廷宦官,还有九卿之一的廷尉,以及几位侍御史和司隶校尉,他们同属御史台麾下,负责察举百官公卿。
“卑职见过殷司马。”唐蘅的口气一如既往地谦和,姿态也放得很低,弯腰躬身高举玉轴绢帛,“请大司马接旨。”
殷宗下马,却越过了唐蘅,只是朝着皇宫的方向跪下。
“天未悔祸,王室多难,朕之微眇,危若缀旒。大司马殷宗,悖逆天常,辄辄猖狂,贪墨银饷,以权谋私……”
这道旨意用词严厉,句句置人死地。唐蘅当众念读,一众人等皆屏气凝神,肩背紧绷。
“着,立即革去官职,羁押诏狱。”
唐蘅一气呵成,宣读完毕以后把圣旨递予殷宗,像是邀请他做客那般彬彬有礼,笑意如沐春风。
“殷郎君,请吧。”
①引自《小宛》,意思是螟蛉如若生幼子,蜾赢会把它背来养育和教诲,比喻代养收养。
小野菜是章台街三观,她的意识中是没有爱情这个东西的,大马儿要让她相信“爱”是很难的,所以追妻之路漫漫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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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七十三章 深夜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