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华灯初上,偌大皇宫浮起点点昏黄。
椒房殿由内往外传出扔砸东西的声响,宫女内侍皆战战兢兢守在殿外,垂头屏气瑟瑟发抖。
姬暄刚安顿好李彻过来,见状命令宫女开门。
宫女颤巍巍回话,声音小得跟蚊蝇似的:“启、启禀御史大人,太后已歇下了,再说这不、不合规矩……”
“打开!”姬暄横眉冷睇,一扫平素的温雅,语气竟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
“是、是。”宫女瑟缩,连忙推开殿门。
姬暄跨步入殿,又关上了门。只见玉杯瓷瓶碎了一地,还有钗环珥珰也随意乱丢,而素来强势的姬太后此刻散髻披发,坐在一隅默然流泪,明艳的脸庞浮满哀伤。
“阿姊。”姬暄轻轻走过去,递上一方巾帕。
满脸泪痕的姬太后却不领情,一把拂开他的手:“你来作甚?是不是也来看我的笑话!”
巾帕被打落,姬暄弯腰拾起,就势蹲下来,仰望姬太后,心平气和道:“我为何要笑你?于我有何好处?”他再次把巾帕递上,“擦擦泪吧。”
姬太后这才接过,随意在脸颊揩了两下,稍微缓和了心绪,再次问道:“你来有什么事?”
“无事便不能来看阿姊你了么?”姬暄叹气,“我说过,我入京是为了帮你,你要信我。”
“可我已经不敢相信任何人了。”
姬太后被今日之事勾起太多痛苦回忆,此刻罕见地流露出脆弱神情,整个人犹如没有生机的人偶,眼神无助又空洞。
“阿姊可是在想那个孩子?”姬暄忽然问道。
姬太后尚沉浸在悲痛中,一时不察就把话接了下去:“是啊,那个苦命的孩……”猛然间她反应过来,大惊失色,“你、你如何知道?!你不该,不,你不可能知道——”
“阿姊,在这个世界上,要瞒住一件事是很难的。”姬暄把这个秘密挑明,也把往事娓娓道来。
“我还记得,十六年前你生了一场怪病,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府中医官都查不出病因,后来你就去了扬州寻医养病,一走便是大半年。其实你当时不是生病,而是怀了身孕,医官皆不敢说出实情,因为宫中已传诏要召广陵侯之女入宫侍君。”
彼时姬暄大约十岁,因与姬青鸾感情深厚很是惦念,于是在某一日突发奇想,令人马上收拾行囊,带着二三仆从奔赴扬州,探望姐姐去了。
广陵到扬州并不算远,姬暄没过几日就到达吴城,寻到了她养病的小院,这里地处郊野很是僻静,而姬暄到的时候是半夜,伸手不见五指,刚要去叩门,竟撞见一人提着木桶出来,探头探脑形迹可疑。
“站住!”姬暄喝道,“汝乃何人?为何深夜鬼祟出行?”
他带的仆从点燃火把,照亮提桶之人的面庞,姬暄定睛一看很是意外:“嬷嬷?”
原来是一直在姬青鸾身边伺候的奶嬷嬷,姬暄自然认得她,愈发好奇:“嬷嬷怎么这会儿出门?桶里装的什么?”
“见过小郎君。”嬷嬷脸色青白,笑意勉强,“方才黑灯瞎火的,老奴也没看清,不慎惊扰了小郎君,罪该万死!”
她只是赔罪,避而不答桶中之物,甚至欲盖弥彰地把桶往身后藏了藏。
但是姬暄没那么好糊弄,指着桶说:“装的什么?打开我看看。”
嬷嬷大惊失色,把桶藏得更紧:“没、没什么……野兽咬死了院子里一条猫儿,血淋淋的……老奴怕吓到女郎,这才趁天黑拿出去扔了,小郎君还是莫看了,仔细污了眼。”
这个解释倒还合情合理,但姬暄直觉有问题,于是不由分说拿过桶往里看了一眼,天色黝黑四周黯淡无光,他只模糊看见一团布料中掩着个染血物什,还不等他瞧个仔细,嬷嬷又一把抢回桶去,讪讪解释:“大晚上看这些不吉利,仔细冲撞着您,还是老奴赶紧拿去扔了稳妥。”
随行的仆从也这般劝,于是姬暄作罢,进院去了。
最初他并未疑心,因为姬青鸾确实一副“缠绵病榻”的虚弱模样,而且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阿暄?”姬青鸾脸色衰败,唇无血色,“你怎么在这儿?”时值春日,她却盖着厚厚被褥,很怕冷的样子。
姬暄迎过去,为她掖了掖被角:“我来看看你?阿姐的病可好些了?怎么瞧着又重了些?”
姬青鸾避开他的目光,眼神略显闪躲:“我已好了……如今只是……病情略有反复,你别担心。”
姐弟二人略说了会儿话,姬青鸾就让人带姬暄去安置,姬暄见她疲累不已,遂不再多作打扰。只是当他回了房,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团血淋淋的东西看起来不怎么像猫,反而形似婴儿,有手有脚……还有那块布料,并非什么寻常麻布,而是织着华虫云火,乃是姬氏一族特有的花纹规制……
姬暄早慧且天生过目不忘,赶紧喊来随行仆从,让他去追嬷嬷,把事情查清楚。但嬷嬷当夜便跳河自尽了,这件事除了姬太后,按理说不会有人知晓。
“阿姊,有件事我没告诉你。”姬暄也藏着秘密,“其实在嬷嬷自尽之前,我已经找到了她,从她口中知晓了你产子的事情,还有那个孩子……”
“够了!不要再说了!”姬太后听他讲出这些,掩面而泣,“不怪她……是我亲手杀了那个孩子,我、我捂死了她!都是我做的孽!”说完恸哭起来,悲声戚戚。
姬暄一时沉默,良久,他才轻声询问:“孩子是窦庆的?”
姬太后只是哀哭,并不回答。但姬暄肯定自己的猜测:“我记得窦庆曾经到过广陵,彼时他还是一名小吏,借住在我们府上,那段时日你很开心。”
对于姬暄来说,洞察人心的本事可谓与生俱来,即便当年他只是个稚童,仍是敏锐发现了姐姐的心思。
事到如今,姬太后也无甚好隐瞒了,这些事憋在心里太久把她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如今可以对人倾诉也是一件好事,她深吸一口气,承认道:“是,我确与他私定终身,情不自禁……乃至珠胎暗结。”
十六岁的姬青鸾明媚秾艳,正满心欢喜等着情郎来迎娶自己,哪知等来等去,肚子已经大得快要藏不住,自京中却接二连三传来噩耗。
一是为充盈后宫,皇帝召公侯之女入宫伴驾侍君。
二是窦庆早就在京娶了新妇。
姬青鸾备受打击,痛不欲生,无数次打算落掉腹中孽胎,奶嬷嬷是唯一知情之人,不忍她冒险落胎,于是出了个主意,让她装病躲到扬州待产。
而孩子出生的那日,姬青鸾无意中听闻窦庆“双喜临门”,不仅官升九卿,家中娇妻还身怀六甲,不日就要添丁,她愤恨交加之下动了胎气,这才发作生下婴儿。
但是这个婴儿生出来是一个耻辱,证明了姬青鸾识人不清,惨遭抛弃,并且她看着婴儿,就想起孩子生父那个负心汉。
所以在嬷嬷把孩子抱给她的时候,姬青鸾毫不犹豫抓起被褥捂住婴儿口鼻,小家伙啼哭两声,很快就没了动静。
待到嬷嬷察觉不对劲,过来一看大惊失色,急忙抢过婴儿,探了探鼻息,随即一脸怔愣错愕:“没、没气了。”
姬青鸾心头像是被人撕扯般剧痛,转过头去不肯再看婴儿,面容冷漠:“死了干净,拿出去丢了。”话音一落,眼泪从眼角淌下,止也止不住。
姬暄听到这里,原本打算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只是问道:“窦庆知不知晓此事?”
“他?”提起昔日情郎姬太后眼中只有恨意,“他也配!若非他位列丞相一时动不得,我早就杀之而后快!偏生这老东西还以为我如从前单纯好骗,时不时暗示我莫忘‘旧情’,这番姿态委实令人作呕!”可她又不得不虚与委蛇,因为李彻如今尚不能亲政,况且怪疾也一直未愈。
窦庆并不知道,自己今日替窦涟漪恩求婚事竟触碰到了姬太后的逆鳞。
“他的女儿就是金枝玉叶,要嫁当世英豪,还要逼我允诺,那我的女儿呢?”其实姬太后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声泪俱下,“可怜那么小就做了孤魂野鬼,也不知投胎转世了没有……”
“阿姊莫哭了,不值得。”姬暄也只能如此劝一劝,但他仍有疑问。
若说姬太后憎恨窦庆尚有缘由,那她对殷宗的敌意又从何而来?他借着此时姬太后敞开心扉,问了出来。
“天下人皆负我。”姬太后眼中闪过一丝类似回忆往昔的甜蜜神色,但很快又恢复戾气,恶毒地说道:“此子哪里姓殷,他该姓李!什么天骄明珠,一个野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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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静清斋待了大半天的殷宗终于回了主院,步履轻快神色愉悦。
“小奴儿。”
茟奴闻声走出来:“主公有何吩……啊呀!”
她猝不及防就被抱了起来,殷宗搂住人转了几圈才放下来,她被转得晕乎乎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俯首过来擒住两片唇瓣,发狠似的亲她。
“别……”茟奴想说这里还有其他人看着,但被他堵住嘴说不出话来,她又害羞不已,只好缩着脖子边躲边推。
好在殷宗只是亲吻,亲够了便放开了她,拉着她往屋里去。
茟奴心头“咯噔”,害怕他这么快就要把自己“拆骨入腹”,连忙问道:“主公用过膳没有?要不让厨下送些吃食过来?”
“待会儿吃。”殷宗心情格外地好,牵她去书桌那里,铺纸研墨,提笔飞快落下几个字。
昱璐,毓鹿,玉露。
“喜欢哪个?”殷宗含笑问她。
茟奴眨眼纳闷,不知何意。
殷宗指着这些字词一一解释:“明璐锦绣,钟灵毓秀,昱奕朝露,都是极好的寓意。”
“还有这个,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轻揽佳人入怀,亲吻她的额头:“小奴儿,我替你重新起个名字。”
你以后将不再是野草,而是永恒照耀着我的日月明珠,光彩夺目,灿烂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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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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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六十七章 当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