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殿。
天子欢浃,君臣融融。今日唐蘅别出心裁,仿照吴楚南越等地的习俗,命小黄门扮做划手,在池里上演了一场“竞龙舟”,让李彻看得津津有味。
随后,表演者入殿受赏,同时,宫中也按照时节惯例,赐给诸位宗亲夏衣、暑药等物。众人逐一上前接受赏赐,叩谢天家。
轮到殷宗,只见御赐之物额外多了一柄折扇。
“庶动清风,以赠美德。”姬太后淡淡开口。
三公位尊权重,素有殊荣,众人对此习以为常。
殷宗打开折扇,只见上面写着“折冲之臣”四个字,他慎重收起,躬身行礼:“臣谢陛下、太后恩典。”
接着姬太后又赐窦庆“一代鼎臣”的折扇,剩下一柄是给姬暄的,但迟迟不见他的身影。
“姬御史何在?”
姬太后刚问了一句,只见姬暄姗姗来迟,径直到御前叩拜,抱歉说道:“臣游园赏景一时忘了时辰,还请太后见谅。”
姬太后点点头,神态中并不见姐弟间的亲近,命唐蘅把东西给他。
姬暄谢恩,展开折扇一看,写的是“骨鲠之臣”。
“昔年先帝驾鹤,幼子承继江山,本宫夙兴假寐,振悼于厥心,恐误社稷。”姬太后如此一说,殿内气氛瞬间变得凝重,只听她继续说道,“乃诱天衷,诞育股肱,保乂李氏皇家,弘济艰难,本宫与陛下实仰赖之。”
“尤其是殷司马,更有定天下之功。慑叛逆,枭盗首,定边境,和戎狄……皆君之功也。”
姬太后此言,把殷宗捧到极高的位置,又句句言“功”,夸赞的表象之下隐约流露着“功高盖主”的指责。
“太后言重。”殷宗仍是谦卑姿态,躬身抱手,“昔者先帝病笃托孤,臣自当竭尽忠诚,至死方休。”
许是满意殷宗的态度,姬太后不再明褒暗贬,轻描淡写一句“殷司马其心可鉴”,就揭过了这茬。
钟鼓铿鍧,管弦烨煜。
宴席过半,殷宗假托不胜酒力先行告辞,姬暄盯着他的背影看了须臾,目沉幽幽。
同样关注殷宗的还有窦庆,待到宴席接近尾声,他捧着玉觞站起来,脚步踉跄似是醉得不轻。
“太、太后。”窦庆歪歪斜斜走到御前,大着舌头话都有些说不清,前后颠倒,“臣恭、恭祝太后凤体……康健,陛、陛下安康……嗝!”说着还打了个酒嗝。
姬太后眉头一皱,避开他的目光,转过脸道:“有心了。”对着唐蘅使了个眼色,“窦相不胜酒力,还不帮忙。”
“丞相大人当心脚下,小的扶您。”唐蘅见状急忙上前搀扶窦庆,也是有意拉走他,避免冲撞。
“嗐!本相没醉!”哪知窦庆忽然扬手,一把掀翻唐蘅,两步就行至姬太后跟前,醉眼惺忪,笑意斐然,“端阳节庆,臣想求一份恩典,请太后允准。”
姬太后抬眼,见他神态醺然,可眼底却清明一片,并不像醉得厉害。她直视窦庆,维持着一贯的端肃,道:“但说无妨。”袖子底下的手却攥紧成拳。
“臣想为家中小女求一桩婚事。”窦庆露出为人父亲无奈又宠溺的表情,“此女虽不成器,但是臣膝下唯一的女儿,去岁已经及笄,婚事却仍旧没个着落,她也不情愿相看人家,说是早有意中之人……臣惭愧,今日腆着这张老脸求个恩典,还请太后成全。”
那句“唯一的女儿”落入姬太后耳中,令她觉得无比膈应,心中翻起滔天恨浪。
但她没有发作,而是问:“不知丞相府的贵女看上了哪位青年才俊,竟要本宫撮合才成?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两家缔结秦晋之好,还是要问过本人意愿才行。”
“也不是撮合,只是想在您与陛下面前过个明路,省得以后万一亲事成了,倒弄得臣等不好交待。”窦庆捋着美髯,一下把话挑明,“拙女中意的也不是旁人,正是太后您方才称赞的英豪功臣——殷司马。”
姬太后闻言瞳孔一缩,但很快收敛起惊讶的表情,略讽刺地说道:“本宫没记错的话,殷司马正与荥阳郑氏议亲,丞相此举,恐怕有失厚道。”
在场众人也觉得窦庆这招“挖人墙角”有些损。
哪知窦庆不以为然,朗声道:“所谓一家好女百家求,这换成男子也该一样。再者,殷郑两家如今并未过礼,兴许所谓的议亲缺了些郎情妾意……既然男未婚女未嫁,老臣替小女说一回亲又何妨?”
姬暄离得近,发现姬太后脸色阴沉唇角紧绷,显然已是发怒的前兆。
他适时起身解围:“太后似乎不胜酒力,可要摆驾回宫?”说着他又走过去轻扶住窦庆的手肘,清润平和地说,“丞相大人爱女心切令人动容,不过方才您也说了,议亲最不可或缺的是郎情妾意,倘若殷司马与令嫒情投意合,莫说太后,就是我等也当去贵府恭祝新人,讨杯喜酒。”
姬暄给足台阶,窦庆趁势而下,好似志在必得:“借姬御史吉言。”
先走一步的殷宗尚不知九龙殿发生的事,他选择走阁道穿过钓台再出西游园,正好碰见待在钓台里的茟奴。
“主公!”茟奴刚瞥见人影就匆匆跑过去抱住他,觉得心里总算踏实了,方才的惶恐茫然一扫而空。
殷宗一把搂住她,口气惊讶:“你怎在此?”
“是陛下召奴儿入宫的。”茟奴简单解释了几句,“那位唐大人说让我在此等候。”
殷宗一听唐蘅就沉了脸:“不必理他,我们走。”说罢就拉着茟奴径直离开了此地,茟奴本想同他说一说今日的遭遇,但瞧他黑脸不悦的模样,又把话憋回了肚子里。
回了大司马府,殷宗让茟奴先回主院,自己则去了静清斋。
萧夫人听单嬷嬷说殷宗前来问安,面露惊诧:“他来作甚?”混账东西竟破天荒主动来见她这个母亲,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成?
单嬷嬷觉得这是桩好事,眉开眼笑劝道:“大过节的,总归是少主先低头,您就见见他,母子俩好生说几句话。”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这是憋着事呢。”萧夫人倒从未想过什么母慈子孝的场景,这个逆子性情孤高,不气她就算不错了。不过她倒是想看看殷宗到底有何目的,于是道:“喊他进来吧。”
殷宗进门,礼数做得周全,抱拳躬身:“拜见母亲,恭祝母亲安康。”
姿态放得这么低,倒是罕见。萧夫人腹诽,清冷的眉眼露出一抹玩味:“有心了,坐吧。”她洞察了殷宗可能有事相求,故意不提,反而悠悠端起茶啜了一口,不疾不徐。
果不其然,殷宗坐下陪着饮了一杯茶,然后二人相对无言,室内气氛简直冷凝成冰。
终于还是殷宗憋不住开口:“儿有一事劳烦母亲,请您相帮。”
“值得你殷司马纡尊降贵亲自请求的,想来是件大事。”萧夫人睨他一眼,“且先说来听听,再说帮不帮得上忙。”
“儿要娶妻。”殷宗回答。
萧夫人不以为然,口气揶揄:“又看上了谁家贵女?太原王氏还是范阳卢氏?”
殷宗摇头否认,坚定说道:“我要娶茟奴。”
其实这个念头在殷宗心中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一开始只是灵光乍现般一闪而过,当时他惊讶于自己的“异想天开”,觉得太过荒谬,甚至自嘲也许是被情|欲冲昏了理智,所以才生出这样不切实际的念头。可是随着时日渐长,这个念头三五不时就要冒出来,愈演愈烈,他竟渐渐开始思索起应该如何实现这一设想……就像攻城略地那般,早早就要排兵布阵,每一步都不能出了差池,方能最终成功。但他一直以来也只是想想而已,若说付诸行动,尚缺了些动力,整个人一直处于犹疑之中。
那究竟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的呢?
殷宗也说不清,也许是上巳节那日的泽兰香草让他顿悟了什么是“喜欢”,也许是他心疼茟奴悲惨的身世,也许是她太乖巧惹人怜爱,也许是那一声声“主公”太过动听悦耳……也许是更早二人相识,她的聪敏坚韧就已令他倾心。
以前他想就像豢养小鹿那般养着小奴儿,她待在他造好的精美园子里,永远静静等着他,并且只属于他一个人。可渐渐他觉得心疼,替小奴儿委屈。
即便是小鹿,也能在密林间自由穿梭,他一直把她困在宅院,跟折断小鹿的腿有何区别?更何况奴婢这个身份,必定会让她遭受无数白眼,好比今日,她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区区宦官也敢对着她颐指气使……这种身份上的鸿沟,已经让她受了太多委屈,将来亦会更多。
如果她是他的妻,一切鄙夷欺侮将不复存在,旁人会尊她敬她,她和他可以并肩而立,而他可以正大光明把她带在身边,百般呵护。
他的小奴儿生于荒野,长于章台,从前受尽苦楚,活得艰辛。
殷宗想要把茟奴从前吃过的苦都斩断,从今往后予她平安顺遂,称心如意。
萧夫人许是被儿子惊世骇俗的言语惊吓到了,迟迟没有反应。
“我想娶茟奴,”殷宗又说了一次,斩钉截铁,“我要她做我的妻。”
祝各位小可爱端午安康!吃肉粽了吗?
过节搞了个抽奖,谢谢大家支持!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6章 六十六章 赠折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