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结束后,李彻摆驾西游园,宗亲重臣也随之前往。
“殷司马。”姬暄喊住殷宗,拱手道,“请借一步说话。”
“好。”殷宗遂与他同行,有意落在众人身后。
本朝最年轻俊美的两位权臣并肩,可谓赏心悦目,宫女内侍都偷偷打量,只觉得养眼至极,并且二人不分伯仲,各有千秋。
殷宗肖似其母萧夫人,俊美但清冷,又因先帝亲身教导的缘故,骨子里透出睥睨孤傲,一看就不易接近,令人望而生畏。姬暄则有着与姬太后相似的五官,当年姬氏女艳冠后宫,眉眼秾丽无人能及,只要有她在的场合,任随燕瘦环肥都只能沦为陪衬,姬暄也是类似的长相,但他气质内敛而平和,像是一枚瑰丽却圆润的宝石,不见尖刺棱角。
姬暄叫住殷宗,一是为他当日出言相助道谢,二是想请他一同参与太学招录。
殷宗闻言婉拒:“我乃武将,不宜插手此事。”
说的不宜,并非不会。
殷氏天骄怎可能是一介粗莽武夫?他年少时便文采出众,写得一手好文章,只是当初他以军功封侯入朝,后来连年征战建树,渐渐地,人们便只知他是掌军政的大司马。况且他还是先帝教出来的学生,更懂什么是“帝王制衡之术”。
如今朝局还算平稳,三公各有阵营,各司其职又相互牵制。他不想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所以没有答应姬暄。
“是我思虑不周。”姬暄也很快反应过来,无奈叹息,“可惜。”
太学招录学子是一国大事,姬暄希望殷宗一同来考察人选,挑出栋梁可造之材,但殷宗却因避嫌不能参与,确实可惜。
姬暄想了个折中办法:“届时还请殷司马指点考录试题。”
对此殷宗倒是一口答允:“乐意效劳。”
二人继续同行,姬暄不经意瞥见殷宗腰间香囊,忽然问道:“殷司马今日所佩香囊很别致,不知是哪里买的?”
殷宗微勾唇角,眉梢眼角如春风化雪,道:“是家中女眷亲手所制。”
“请恕我冒昧,”姬暄礼貌而客气,“能否把香囊借我一观?”
殷宗闻言略有狐疑地看着他。姬暄磊落对视,解释道:“香囊花样别致,我打算回头让人仿照花样做两个送予陛下。”
他搬出李彻,殷宗一想也是,幼帝仍处于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年纪,于是取下香囊递过去。姬暄接住香囊,手指摩挲着布料,仔细观察一番,很快便还了回去。
“多谢。”姬暄彬彬有礼地道谢,还夸奖道,“观此香囊,便知贵府女眷心灵手巧。”
这番不显山露水的奉承正中殷宗下怀,他微微一笑:“确实乖巧又有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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茟奴随着唐蘅去更衣,二人径直来了九龙殿,正是今日宴饮的场所。唐蘅唤来一个小黄门服侍茟奴。
“我自己来吧,你去忙你的。”茟奴不习惯使唤别人,接过小黄门送来的宫女裙衫便让他自去做事。
偏殿一室,茟奴更衣,又重新梳头,然后看着换下来的脏衣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处理,好像就这么扔在原地不太好,于是她搂着那团衣物走了出去。
小黄门已不见踪影,也没看到唐蘅,茟奴只得抱着脏衣边走边找,希望能见到人问一问。没走多远,经过另一间偏室时,她听见里面有声响,而且门也未关,遂跨步进去。
“请问——”
男人斑驳的背脊映入眼帘,惊得茟奴手上一松,匆匆垂下眼帘。
“抱歉,我不是故意……”
唐蘅闻声反应迅速,一把抓起衣物遮掩身体,转过背来目光阴鸷:“做什么?!”
“大人恕罪,妾只是想问这些如何处置。”茟奴蹲下拾起衣物,垂眸避开唐蘅的视线,神情怯怯像是做错事的孩童。
唐蘅很快穿好衣裳,大步过来,脸色阴沉:“你方才看见了什么?”
“不小心看见……大人好像正在穿衣。”茟奴没有矢口否认,说得模棱两可。
唐蘅微微眯眼,狭长的眸子像是毒蛇的眼,他忽然俯身而下,伸手勾起茟奴的下巴,迫使她抬头:“还有呢?”
“还有什么?”茟奴抬眸对视,眼神一片懵懂,“妾不知……”
唐蘅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的脸庞,一寸寸扫过蛾眉杏眼,还有琼鼻樱唇,突然就丢开了手。
“刚才我一时情急出言不逊,还请女郎莫要往心里去,我并非有意,只是怕这副残躯污了女郎的眼……”唐蘅一番解释,伸手扶起茟奴,“快快请起。”
他前后态度天差地别,变脸比翻书还快,茟奴觉得扶着自己的那只手好似毒蛇缠身,还嘶嘶吐着信子。她缩着身子想躲,却被他大力钳住动弹不得。
“女郎哪里不适?”唐蘅一副春风和煦的表情。
茟奴连忙摇头,只好就着他的手站了起来。但唐蘅仍旧没松掌,捏得她骨头都发痛。
“大人……”茟奴委屈,抬眸间秋水盈盈,泪珠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外头脚步走动,忽然来了很多人,原来是帝驾到了。唐蘅这才松了手,淡淡丢下一句:“扔这里,有人来收。”然后便出去接驾了。
九龙殿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建在灵芝池和碧海曲池连接处,殿前玉井绮栏,蟾蜍含受,神龙吐出,还作了司南车,水转百戏,形成趣巧水景。
李彻一来见到茟奴十分开怀,拉着她就比划起来,还指着池中水景让她瞧。茟奴见状想起了乡间水车,只是没有眼前之物庞大精美而已,道理其实是相同的。她知李彻喜欢听民间趣事,于是把农人用水车汲水灌田的景象讲给他听。
很快姬太后也到了,远远见到李彻身边有个眼生的宫女,眉头一皱:“那是谁?”
唐蘅回禀:“是大司马府的奴婢,颇得陛下眼缘,故而召她进宫说话。”
姬太后一听顿生不悦,咬牙切齿道:“彻儿才多大年纪,这就着急送女人……其心可诛!”连带着看茟奴都格外碍眼,恨不得乱棍打死这个“狐媚贱婢”。只是这会儿宗亲已经陆续到了九龙殿,众目睽睽之下,姬太后不便发作,只得暂且忍下。
列金罍,嘉珍御,陈金石,布丝竹。
众人入座,宫宴开始,李彻也和姬太后一起位列上座。茟奴默默退到殿外,一时间不敢乱走,害怕冲撞了贵人,低头候在廊下。
唐蘅出来安排龙舟表演,瞥见她杵在那里,抬手一指:“你先回钓台,陛下召见再过来,如果不召见,等宫宴结束就安排你出宫。”
“是,多谢大人。”茟奴如释重负,匆匆沿着水上阁道返回钓台,正好与走另一条路来此赴宴的殷宗错过。
钓台底座乃是汉白玉砌成,远远看去犹如石鲸背负出于池水中,台上楼阁高耸,既如从地踊出,又似空中飞下。
茟奴去而复返,走进钓台才发现里面竟然有人。风生户牖,云起梁栋,君子临窗而立,衣袂飞扬。
姬暄闻声转过脸来,见到清婉姝丽穿着素纱宫衣,腰间点缀一枚别致香囊。
“是你。”
他认出了茟奴,微笑颔首。
茟奴也认出了他,跪地叩首:“奴婢见过大人。”
“女郎请起。”姬暄一如既往的柔和沉静,等茟奴站起来又说,“以后见了我不必跪地行礼,问声安即可。”
茟奴从未见过他这样做派的“大人”,举手投足风雅无俦,可见出身十分贵重,却丝毫不拿乔作势,反而有种平易近人的亲和。他跟东方枢的平易近人还不一样,东方枢是因为天性洒脱不拘小节,身上有种江湖豪客的不羁,而他更像沿江摆渡的艄公,不知迎来送往几许,见过太多人世间悲欢离合,所以才能平淡又温和地对待每一个人。
“奴婢不知大人在此,请您恕罪。”茟奴觉得自己冒然闯入颇为失礼,作势想退出去,“不打扰您的雅兴了,奴婢告退。”
姬暄却叫住她:“等等。”然后摊掌相邀,“既然遇见了,饮杯茶再走吧。女郎请入座。”广袖轻拂坐榻,扫尘相迎。
他身上有一种令人信服的神奇魅力,茟奴心里觉得应该婉拒,但不知为何却说不出口,最后讷讷上前,干巴巴道了谢,毕恭毕敬地接过姬暄亲手递来的茶杯,小心翼翼抿了一口。
浓酽苦涩,她禁不住皱眉。
“瞧我竟忘了,你们女子应是喝不惯这么浓的。”
姬暄起身倒掉浓茶,重新往银鍑里倒水,用火筴往风炉里添了几块炭,再把银鍑置于其上,打算重新煮一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举手投足不疾不徐,翩翩风雅,令人赏心悦目。
“还未请教女郎芳名?”
茟奴看他煮茶都有些出神,直到他发问才回过神来,连忙回答:“奴婢唤作茟奴,藜藿之茟。”
“这个字——”姬暄拾起白瓷鹾簋①,挑起一缕盐花,“你是春日出生的罢?”
茟奴很惊讶:“您怎么知道?”
“诗经有云,南山有台,北山有莱。”姬暄解释,“诗里的莱便是藜,也称茟,藜茟曼华,始生于春。故而我猜你出生在春天。”
“大人猜得没错,奴婢确实出生在春季。”茟奴长大后听平娘说过,她被捡到的时候身上还连着脐带,可见才出生没多久,至多一两日。
“我再猜一事,你且看对不对。”姬暄微微一笑,看着她的眼神带着几分慈爱,“你出生于江南之地。”
茟奴更加惊讶了:“正是,奴婢籍贯扬州吴城。大人又是怎么猜到呢?”
“你说话的口音语调,吴侬软语很好认。”
泉水沸腾升起白雾,氤氲缭绕之下,姬暄堪比洞察万物的神祇,竟然开口说中她的年纪。
“茟奴,你今年十六岁了。”
①鹾簋,盛盐的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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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见人爱小野菜
喜怒无常宦官唐
神机妙算姬御史
竹篮打水/人财两空/一厢情愿殷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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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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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六十五章 九龙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