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用过膳了么?要不要食角黍?”
殷宗一回府,茟奴就殷勤迎上来,圆而不钝的眸子充满期待,就像是热衷分享饴糖的孩童。
殷宗点头,于是茟奴剥开两个角粽,捧到他面前:“您尝尝,阿娘和奴儿做的。”
黍米微黏芦叶清香,味道只能说质朴,但殷宗仍一口气吃完两个,不吝夸赞:“很好。”
本来茟奴还担心他不喜欢,听他这么一说眉开眼笑:“明天还有,奴儿请阿娘做多多的来。”
据殷宗观察她和平娘相处,发现母女二人感情极为深厚,章良也不是那等跋扈小子,按理说这样的人家不会卖女求荣才对,那为何她会身陷章台街?
他心里产生疑惑,于是便问了出来。
茟奴这才想起好像没给殷宗说过身世,遂娓娓道来:“主公还不知道吧,奴儿不是阿娘的亲生女,是她上山挖野菜的时候捡到的,所以才起名叫阿茟。”
殷宗震惊,一时不知说何是好:“你……”
生即被弃,孤苦无依,他的小奴儿竟有如此凄惨的身世。
倒是茟奴见他错愕的表情,浅笑安抚:“乡下人家多一张嘴吃饭可不是小事,阿娘阿爹却愿意抚养我,可见他们心善,再说从小他们也很疼我。”
殷宗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毫不掩饰眼中的疼惜:“怎么去的那里?遇到了什么难事?”
茟奴知道他口中的“那里”指章台街。作为闻名遐迩的风月烟花地,也许旁人都嫌恶章台街肮脏下贱,连提及名字都是一种耻辱,但章台街却是养她长大的地方,她并不嫌弃。
“阿耶去世了,办完丧事家里已经没钱,阿弟又病得厉害,牙婆见我生得不错,愿意出十两银子。”茟奴提及过去口气十分淡然,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阿娘不想卖我的,但我见阿弟都要病死了,所以自己跟着牙婆走了。”
殷宗心底软得一塌糊涂,把她搂进怀里呵护,黯然叹息:“你的命……很苦。”
她是草芥,生于荒野,长于章台,貌美似娇花,卑贱如蝼蚁。若非遇上他,还不知如今过着怎样的日子?
“奴儿不觉得命苦。”茟奴摇头,“相反,奴儿觉得自己运气很好。”
丢弃荒野的婴孩,大多沦为野兽的盘中餐,她却好运地被平娘捡到,带回家抚养。
去了章台街,虽然鸨母教养严厉,但她有饭吃有衣穿,无病无灾地长大,平素还有燕歌那样的姐姐关照,日子不算难捱。
后来到了该接客的年龄,本来是去伺候残暴的严崇,却阴差阳错遇见了殷宗,虽然期间也有波折……但最后她不是好端端的么?之后更随他一路到了京师,并且把母亲弟弟也接来一家团聚了。
甚至她现在还可以做一点点自己喜欢的事情,茟奴想到这里觉得心满意足,对殷宗的感激又深了几分。
“遇上主公是奴儿最幸运的事。”她真心实意地说道。
殷宗俯首亲吻,珍之重之。
“我也……很幸运。”
五月五日,端阳节。
自夏商起,就视五月为恶月,多禁忌。这个时节要用五彩丝线系在臂上,名为辟兵缯或续命缕,意思可以避免战乱瘟疫。
萧夫人遣人送了几条五彩缕过来,青赤白黑围四方,黄在中央。茟奴和殷宗相互替对方拴在手腕上。
“还有这个。”茟奴取出平娘做的辟邪香囊,原本打算给殷宗戴上,临到头又迟疑一顿,“您今日要入宫,要不还是算了吧?”
殷宗瞥见她腰间有一只一模一样的,心里生出说不清的欢喜,道:“这有什么,端阳人人都要戴,不戴才奇怪。”不由分说拿来系上。
待殷宗出了府,茟奴收拾一番,正欲前往张奉处,忽然宫里派的小黄门到访,带来皇帝的旨意,让茟奴前往西游园伴驾。
原来因着今日过节,宫中安排了游园宴饮,本来只请宗亲皇族,但李彻想要茟奴陪同玩耍,于是特意招她入宫。小黄门催得急,茟奴都来不及更衣打扮,匆匆请翠微去给萧夫人禀告一声,便随着来人出了门。
西游园在宫城正北,历代君王常在此宴饮,园中暗渠通水,形成二池,一为灵芝池,一为碧海曲池,两池相连处建九龙殿。灵芝池中央有一处连楼飞观,称为钓台,东西南北四出阁道,分别相连诸殿。
茟奴出府乘马车,行至宫门下车换轿,没多久又下来,跟着小黄门一路步行至西游园。她是头一回入宫,又孤身一人,难免生出忐忑,一路过来亦步亦趋,什么都不敢多问。
传旨的小黄门见她不似那些贵女颐指气使,反而姿态谨小慎微,想着她也只是区区奴婢,故而有些轻视。
“在这里等着。”小黄门把茟奴领到灵芝池边上,让她在那里等候御驾,然后兀自躲懒去了。
茟奴人生地不熟的不敢乱走,日头渐高气温攀升,她雪肤玉肌不经晒,自觉脸颊又烫又疼,环视一周也不见躲荫的地方,倒是瞥见池子中央有座楼阁,窗槅大开好似无人。于是她沿着水上阁道走过去,心想一会儿见到御驾再出来就是了。
她去的地方正是位于灵芝池中心的钓台,此处临水而建,此刻四面开敞,凉风穿堂而过,茟奴在里面待了片刻便觉得舒畅多了,灼热渐渐褪去。
“怎么回事?为何掉了块漆?!”
“大人息怒,小的这就补好。”
“赶紧弄好!否则剁了你们几个喂鱼!”
忽闻外面有声音,茟奴抬眼望去,见到岸上站着几个小黄门,岸边还停着两艘小船,形似龙舟绘涂彩漆,但要短一些,约莫只能容纳五六人。
刚才出言训斥小黄门的是一位玉面绯衣的年轻男子,茟奴定睛细看,认出这人是上回在芳林园来传旨的内侍,大概是专门负责侍奉李彻的,好像叫唐蘅。
也不知是否天气燥热让人无端烦闷,一群小黄门只觉得唐蘅今日格外狂躁易怒,一点小事也大发雷霆。
唐蘅一直阴着脸,等几个小黄门补好了漆,他又命令:“上去。”
几个小黄门战战兢兢登上小舟,拿起船桨作势划船,看样子是要表演“竞渡龙舟”,唐蘅则在旁指点动作,见他们做得不对,又是严厉呵斥。
小黄门本就心有戚戚,越是挨骂越是手忙脚乱,结果有人竟不慎把桨掉进水里,他一急便起身去捞,不料小舟失了平衡,连人带船全部翻进池中!
唐蘅见状顿时愣住,很快反应过来,忙不迭下池捞人。
御驾随时可能到来,今日又是端阳节庆,倘若在此闹出人命,可谓大凶不吉之相,必然惹得姬太后动怒。思及这点,唐蘅也顾不得那么多,喊着会水的都下去,只管先把人拉上来再说。
溺水的小黄门接二连三被拖上岸,好几个只是呛水受惊,并无大碍,但有一个小黄门却双目紧闭,平躺着毫无反应,好像已经没有了呼吸。
“小胜!小胜!”相熟的小黄门拍脸呼唤同伴,始终得不到回应,急得哭出来,“呜——小胜死了……”
浑身湿透的唐蘅站起身,瞥了眼“断气”的小胜,冷冷道:“赶快抬走,就近找个枯井扔下去。”时间紧迫来不及处理尸首,先这样瞒下,待到宴饮结束后再说。
他是中常侍,小黄门不敢违逆,只得抬袖抹泪,作势抬起尸体。
“等等!”茟奴从钓台一路跑来,连气都喘不及,“大人请稍、稍等。”
唐蘅抬眸见是她,很是诧异:“你……”
救人迫在眉睫,茟奴来不及同他客套,让小黄门暂且不要搬动溺水者,她则俯身去探鼻息脉搏,又把耳朵贴上他的胸口。
“还没有死。”
她匆匆扔出一句话,然后竟动手去扒溺水者的衣襟,很快就把人上半身剥个精光,露出赤|裸胸膛。作为女子她的举止太过出格,唐蘅见状眉头紧蹙,其余小黄门也面面相觑。
茟奴顾不得解释,撩起裙摆跨在溺水者身上,双膝跪地,按照奉翁所教,找准胸前正中的位置,双手叠加使劲按压,边压边数,坚持不懈。但一时间没有什么效果。
就在众人都以为无望的时候,躺着的小胜突然“哇”了一声,接连吐出两口水,继而慢慢恢复了呼吸。
几个小黄门转悲为喜:“活了活了!”
见到溺水者缓过气来,茟奴如释重负,抬起手背抹了把汗,冲着众人莞尔一笑:“救过来了。”
方才她一路狂奔发髻都散了,几缕发丝垂在额前,加上救人不管不顾,弄得裙摆染泥浑身脏污,明明是那么狼狈,可看起来又那么……华容婀娜。唐蘅看着她,脑海里无端浮现那首《洛神赋》。
睹一丽人,于岩之畔。
云髻峨峨,修眉联娟。
芳泽无加,铅华不御。
……
从前只能通过诗文想象洛神之美,而这一刻起,洛水神女终于有了具象。
唐蘅垂眸看着自己湿透的绯衣,已变作令人作呕的暗褐色,而且紧紧贴在身上,还裹挟着一股污水的恶臭腥味。他自觉好似一只肮脏水鬼,在瓌姿艳逸的神女只能面前自惭形秽。
小胜苏醒,得知是茟奴救了自己,感激得无以复加,跪下连连磕头。
“快起来吧。”茟奴伸手扶他,“去找郎中瞧瞧,莫要落下病根了。”
小胜痛哭流涕,抬起脑袋额头都青了:“多谢女郎!小的以后给女郎做牛做马!”
茟奴含笑婉拒:“用不着的,你好好活着就行了,大家……都很不容易。”方才她目睹了这群小黄门被唐蘅呵斥,不免心生怜悯。为奴为婢之人,同她一样如草芥蝼蚁,平生夙愿仅仅是好好活着而已。
“女郎。”唐蘅忽然开口,朝着茟奴抱手作揖,“请随在下去更衣。”
经他提醒,茟奴垂眸发现自己确实形容狼狈,不宜面圣,遂不疑有他,于是屈膝一礼。
“有劳大人。”
六一儿童节快乐!你们永远是酒叔的小可爱!
《驯马日记》
大马儿:小野菜命好苦,我一定要好好爱她!
小奴儿:谢谢,你少啃我两口就心满意足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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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六十四章 洛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