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六十三章 角黍粽

入夏天气渐热,绿树阴垂,春衣也纷纷换作夏衫。

得了殷宗首肯,茟奴隔三差五出府一趟,去张奉那里学习药理,对于这个出格的行径,她向萧夫人解释说是去学些推拿针灸之术,方便日后服侍殷宗。萧夫人没有反对,只是叮嘱她外出当心,多带两个人。而每回她出来,都会顺路探望娘亲弟弟。

他们住的宅子位于修文坊,虽然属于京都外城,但紧靠着内城西边的雍门,从大司马府过来很便利,乘马车只要一刻多钟的功夫。

茟娘来的时候,平娘正在制角黍。木盆里泡着黏黍米,旁边是一大捧洗净的翠绿芦叶,以及一把用来捆角粽的草秆。

“娘。”

平娘闻声抬头,笑着说:“阿茟回来了,来得正好,同我一齐包。”

茟奴脆生生应了一声:“诶。”她挽袖净手,过来给平娘打个下手,递叶舀米,“怎么不用箬叶呀?”虽然用芦叶也行,可煮出来独独缺了一味苦箬清香。

平娘用芦叶把黍米裹紧,做成三角形状,再用草秆捆紧打结,边做边说:“去集市逛了两回,都没见到箬叶,只好拿芦叶将就了。京城又不像咱们那里,水边到处都长着苦箬,任随人摘。”

各地风俗不一,对于端阳节的由来也有不同说法。先秦时普遍认为五月五日是毒月恶日,邪佞当道五毒俱出,所以这日要以药洗身,蠲除毒气。而南楚之地因着屈原之故,每逢此日要向江里倒雄黄酒,还要用楝树叶包饭,外缠丝线,丢进江里喂鱼,据说是不让它们啃噬屈夫子的尸首。吴越之地则又不一样,传说上虞有位曹娥,父亲溺于江中,数日不见尸体,年仅十四岁的曹娥昼夜沿江号哭,后来在五月五日也投了江,五日后抱出父尸,被后人奉为孝女典范。

在吴城,时至仲夏端午,烹鹜角黍,竞渡龙舟,是个热闹且隆重的节日,所以家家户户总会提前煮好角黍赠送亲友四邻。平娘母子来了京城,除了茟奴可谓“举目无亲”,左邻右舍也不相熟,做些角黍不过是慰藉些思乡之情罢了。

茟奴闻言心头一酸,他们背井离乡多半都是她的缘故。在这世间挣扎生存太不易了,他们一家人如尘埃般卑微渺小,又有着野草的坚韧不拔,在任何地方都能扎根、活下来。

一定会活得越来越好的。茟奴心想。

“角黍煮好你带些回去。”平娘笑着说,粗粝的皮肤上布满风霜皱纹。她和萧夫人差不多年纪,看起来却像是要大一辈,白头发甚至比单嬷嬷还要多。平娘解释,“虽不是什么稀罕物,总归是个心意。你在那样的大户人家讨生活,我跟阿良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希望大人能多怜惜你几分。”

男人只要怜惜女人,就会多有照拂。平娘虽是村妇,却一语道出了最粗浅的男女相处道理。

“嗯,我省得了。”茟奴轻轻抱住平娘,“阿娘最好了,谢谢。”

谢谢你捡我回家,抚育我爱护我,谢谢你做我的娘。

“又撒娇。”平娘取笑她,忽然想起来,“对了,我还做了香囊,你拿回去塞些艾蒿白芷,戴在身上辟邪。”

说着平娘取了香囊来,就是最普通的样式,料子却很与众不同,虽然看起来不像簇新的,但锦缎密实泛着流光,上面还织着鸟兽云火的花纹。

“真漂亮。”茟奴爱不释手,“怎的给我两只?”

平娘笑语:“总共做了三只,你和阿良还有大人一人一个,用的是从前存着的包袱皮……反正搁那里不用也是浪费,索性裁了。”

茟奴收好香囊,陪着平娘把角粽端到厨房下锅,留下仆妇守着灶火,于是母女二人回堂屋说话。

“阿弟哪里去了?”茟奴今日回家竟没看到章良,颇为奇怪。

“说是什么太学招学子……”平娘听儿子提过,但也只知个大概,“好像是个学堂吧,他说去试试能不能进去读书。”

太学古已有之,称为“成均”“上痒”。先帝在京师设太学,封太学祭酒,设五经博士,置博士弟子,传授《易经》《尚书》《礼记》等课。太学乃一国最高学府,是天下读书人向往之地。进入太学,不仅有名师大儒传道授业解惑,更意味着一只脚已迈入了朝堂,能够从此窥视到帝国权力的漩涡。但想入太学当学子十分不易,通常有两种方式,一是由太常卿进行择选,二是各州郡的举荐。无论哪一种,都离不开深厚家世的支持。

章良出身乡野没有根基,自知入太学机会渺茫,但听闻太学在招收学子,仍是怀揣一丝希冀,于是携书稿前往碰碰运气。

刚好今年太学招录博士弟子与往年有所不同,前段日子姬暄就建言通过考试招录学子,而并不是只靠各地推荐所谓的“人才”。纵观这些年推选上来的学子,几乎都是出身世家大族,寒门学子寥寥无几。固然士族根基深厚,通常自家就建有供同宗儿郎读书的学堂,其中又有荥阳“郑氏书院”这样的佼佼者,培育出来许多饱识之士,但同时也有为数不少的世家子弟是鱼目混珠,仗着家族荫庇一路混入太学,最后居然还能谋个一官半职。

姬暄身为御史大夫,掌百官纠察弹劾,他发现太学博士弟子良莠不齐的现象甚是严重,于是找太常卿郑裕商议,最后提出这么个考试录用的办法,在朝会时向皇帝和太后禀告请示。

太|祖建国之初,官员任职多为“徵辟”,皇帝征召称“徵”,官府征召称“辟”,意思是天子和大臣都可直接招募天下有识之士来做官。姬暄本人便是通过天子“徵君”直接从广陵侯一跃成为三公之一。

先帝在时曾下诏“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并设置了对策和等第,是为“察举”,如今朝廷已有一套察举和征辟并行的官吏选拔制度。而姬暄择选太学学子的建议,实则也是为国选拔人才的一种方式。

但朝中众臣对此争议颇大,同意者认为此举益国益民,反对者则找了许多理由,诸如“一试定终身有失公允”“单凭策试怎能看出品性”“寒门竖子,有何德能”等等,更有甚者,竟然去劝李彻不可同意,否则动摇国本根基,语气里颇有不把这个口不能言的幼帝放在眼中的意味。

姬太后的脸色堪称乌云密布,她深知藏在这群人肚子里的小算盘,不过是怕从此以后失去举荐学子的机会,断了财路。但如今他们孤儿寡母,幼帝羽翼未丰,不得不依赖这些世家大族,故而只能隐忍。

遇事争论不休,自当三公商讨定夺,窦庆尚未表态,姬暄好言相劝,陈清利害,但收效甚微,众臣并不买他的账。

殷宗见状,当众拨弄佩剑,面无表情地开口:“本座以为,选贤任能,自然要看本事如何,于文于武,都是同理。若是我军中不遴选勇士,而是任随什么地痞无赖都可浑水摸鱼,恐怕早就被敌人攻破了城门,哪里还有诸位完好无损站在这里。”一双凤目冷睨,环视四周,“诸位同僚嘴上功夫甚佳,想来拳腿功夫也不差,本座愿与切磋一二,还望诸位要像方才‘说理’那般不吝赐教。”

他十六岁就在先帝的安排下入朝听政,深知某些臣子恶习难改,表面上通篇大道理说得头头是道,实则无利不起早。殷宗对此深恶痛绝,也懒得像姬暄一样试图说服他们,什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都是笑话,强势之下才有绝对的臣服。

大司马一向杀名在外,前段时间搏杀蛰兽之事也传得沸沸扬扬,诸臣见他一副杀机毕露的表情,连忙噤声,不敢再说反对。

于是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今年太学向天下读书子弟广开门庭,招募有识之士。消息一出,太学顿时门庭若市,无数学子大排长队报名,太学这里则由专人负责登记考生姓名,同时还要收一篇文章进行初筛。

章良在人群中排了许久,终于轮到他,他把文章递过去,负责登记的小吏只是轻瞟一眼,问道:“姓名,岁庚,籍贯,现居何处?”

“学生章良,十三岁,籍贯扬州吴城,现暂居修文坊。”

小吏刚落笔,忽然一顿,抬眼打量:“十三?”果真见到一个纤瘦面白的小郎君。

“是。”章良平静点头,随即反问,“莫非太学招录学子限制了年岁?”

“这倒没有……”小吏一时怔愣,但心里觉得这么个幼稚少年郎,怎么可能考得上太学。一旁的其他人也窃窃私语,说着什么“不自量力”的话。

“那便有劳阁下替学生记上吧。”章良并不畏惧旁人异样的目光,神态不卑不亢。

傍晚茟奴回大司马府,亲自去往静清斋送了几个角黍给萧夫人。

“有心了。”萧夫人颔首,随即让她剥一个给自己尝尝。

拨开粽叶,露出里面洁白清香的黍米,还是热气腾腾的。茟奴双手奉上:“乡野粗鄙之物,夫人不嫌弃就好。”

京都食角粽都要蘸蜜,单嬷嬷正要去盛桂花蜜,哪知萧夫人却吩咐道:“端清酱来。”

清酱是豆麦和麸皮酿造之物,呈红褐色,味咸而鲜。吴越等地常用之,茟奴也从小就食此酱,但在京城却很少吃过。

萧夫人拾箸拈起一块角粽,蘸酱入口:“唔,不错。”只是她吃了一口便放下筷子,清冷的眉眼似有怅惘,朝茟奴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茟奴离去,萧夫人又遣退了单嬷嬷等人,一个人待在房里。只见她取出一个金丝楠木匣子,打开铜锁,从里面拿出厚厚一叠书信。纸页泛黄墨迹陈旧,看得出来已保存了很长的岁月。

一封封信翻过,萧夫人翻到想找的那一封,其实早已对内容倒背如流,可仍想展开再读一遍。

“爱妻凤仪卿卿如唔。”

“我今南越去,辞家千余里。时至端阳,战事稍缓,百姓阖家而聚,互赠角黍,佐以咸酱食之,味甚怪矣!”

“结缡三年,聚少离多……两地耐心静守,镜合珠还,我两人宁终无团聚时耶?江山虽道阻,意合不为殊。”

“吾至爱汝与宗儿,望安,勿念。夫羡之手书。”

读着从前的家书,萧夫人似是沉浸在当初的烂漫情怀之中,轻勾唇角:“殷羡之,我今日用角粽蘸着清酱吃,味道也没那么奇怪,奇怪的是你的口味,堂堂大男人竟然嗜甜。”

但是萧夫人笑着又落下泪来:“好一个江山虽道阻,意合不为殊……”

江山道阻尚可翻山越岭一见,可如今阴阳相隔,情投意合又有何用?

马上端午了,吃个粽子应个景,我是坚定的咸粽党,并且无肉不欢。

这一章大概也可以叫《父母爱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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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奴儿
连载中醉酒微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