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时分,茟奴才等到殷宗来接。
他弃马坐车,自己没有露面,而是吩咐马夫去唤茟奴。茟奴匆匆跟母亲弟弟道别,赶紧出来登上舆车。
钻入车厢,只见殷宗阖眸养神,眉心还聚着化不开的疲惫。茟奴见状,上前体贴为他按揉两侧太阳穴,力道恰到好处,很快就舒缓了他焦躁的情绪,继而渐渐有了睡意。
“小奴儿,让我靠靠。”
殷宗说了一句,拉着茟奴坐好,然后侧身倒下去,索性枕在了她腿上,闭目小憩。
茟奴还是第一次“肆无忌惮”地打量睡着的殷宗。
从前她不敢跟他靠近,也不敢直视那双冷漠明锐的眸子,即便现在已同他肌肤相亲,耳鬓厮磨,但仍是羞于对视,连亲吻都是闭着眼睛的。
他相貌生得极好,茟奴早就知道,心道旁人夸赞大司马“龙章凤姿”“英材俶傥”一点也不夸张,另外他还有着霜根雪节的气质,挥斥八极的魄力,宛若可望不可及的皎月。
而此刻“皎月入怀”近在咫尺,茟奴觉得自己好像掬着一捧水,月亮倒映在水里,所以她才能短暂地拥有一下。
她抬起指尖描摹他的眉眼,并不敢真正触摸肌肤,虚虚隔开一点距离。这不可触碰的毫厘之差,却像天上月与海底石,横亘万里。
她不敢触碰,就像捞月之人不敢戳破水面,因为水中月是假的,涟漪泛起,月亮便会消失不见,只余怅惘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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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庆回府也已入夜,妻儿闻讯到府门相迎,他无意应付,挥袖让他们都各自回去。窦涟漪也在其列,她随着母亲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见窦庆的身影往书房方向而去,心中有了打算。
今日在宣室殿,窦庆原本以为可以借增设新税力压殷宗一头,哪知殷宗请旨让东方枢入殿,那个吊儿郎当的商贾贱子一来,便向李彻提出“均输平准”之法。
“为商之道,贵即卖之,贱则买之,南货贩北,东物运西,故牟利。”东方枢先讲了一通生意经,然后一针见血指出国家物价不稳的缘由,“诸地官衙各自为市,互有相争,抢购囤积,致物价腾跃,而天下赋输或不偿其僦费,得不偿失。”现今国土辽阔,各地府衙都在做生意,有时候还争抢囤积商品,所以才会导致百姓买不起东西,而到了每年交纳贡赋的时候,运到京城的实物甚至还没有车马费值钱。
东方氏是举国闻名的巨富,发家致富无非也是靠“囤积居奇”四个字,东方枢今天吐露实情,算是把家里面的老底都掏出来了。姬太后闻言,心中觉得此子算是很有诚意。
“臣以为,可在各郡设均输官,令远方各以其物贵时商贾所转贩者为赋,而相灌输。置平准于京师,都受天下委输,调衡平抑万物。此所谓均输平准之法。”东方枢解释。
意思就是由国家下令,让各州郡,特别是比较远的地方将所要征收的贡赋,像商贾那样按贵时的价格折换当地出产丰饶的商品,然后把货物运往需要的地区,去贩卖获利。再在京中设平准官,接受各地聚积运来京师的货物,通过官府来统一调配,抑制物价。
姬暄听了颔首赞同:“如此一来,富商大贾无所牟大利,而贩夫走卒重拾农桑,于国大有裨益。”
“臣以为此法可行。”殷宗也开口,并且补充道,“大司农掌贡赋,均输官请置于其下,由郑大人管辖。”
郑当时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了个心花怒放,搓手笑道:“这个嘛……等陛下定夺后再详谈,一切都好说,好说。”
郑裕和光禄勋大夫也没有反对,于是姬太后问起新法细节来,一时间倒无人再关注窦庆所提的“口钱”新税。
窦庆忍着一腹怒气回家,见门口乌泱泱一群人更加郁塞,无心搭理,径直去了书房清净。
月上中天,书房门扉轻扣。
“父亲可歇下了?”窦涟漪在外唤道,“厨下做了极鲜的羹,女儿放在外头了。”
“进来吧。”窦庆开口。
窦涟漪提着食盒快步进了书房,把小女儿家的娇俏活泼表现得淋漓尽致,一边把羹端出来一边欢快说道:“父亲,此羹名为天下第一鲜,您快尝尝。”
府中可谓金炊玉馔,什么熊掌豹胎都不稀罕,窦涟漪竟这样夸奖一道羹,倒让窦庆生出几分好奇,端起羹尝了一口。
窦涟漪捧脸,亮晶晶的眼睛饱含期盼:“怎样?是不是很鲜?”
“尚可。”窦庆放下碗,看着女儿笑盈盈的脸,郁气散去不少,摇头笑道,“确实鲜美,但说天下第一却有些言过其实。”
“可是这碗羹是用洛鲤和羊肉同煮熬制的,鱼加羊本就是鲜,除非鲜字还有其他的写法,”窦涟漪歪头笑,“如此一来,父亲觉得鲜羹是不是名副其实呢?”
窦庆被她的能言巧语逗笑,曲指刮她鼻头:“小滑头!”
用完羹,窦庆并没有说让窦涟漪回去,于是她趁机留下,迂回打探起朝中的事情来。
“女儿见父亲神思倦怠,很是担忧您的康健,就算国事繁忙,您也要保重身体,切莫过于操劳忧虑。”
“国事虽多,但总有解决之法,惟独与人博弈,甚是耗神费力。”窦庆也不瞒她,这个女儿早慧伶俐,见识也不俗,只可惜不是男子,不然他一定悉心栽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让她做一朵家中解语花。思及今日的唇枪舌剑,他颇为不忿:“殷氏小子甚是傲慢,颇为难缠!”
窦庆宦海沉浮二十载,好不容易才做了丞相,位列三公,权掌朝野,偏偏这个殷宗仗着先帝宠爱,居然弱冠之岁便和他平起平坐,且对老臣无所敬畏,这令窦庆十分不满。
窦涟漪听他提起殷宗,心头一跳,面上却是淡淡的:“殷司马又和您政见不同,起了争执?”
窦庆点头,略说了几句增设新税的事,还提了均输平准之法。
“女儿以为,税赋可立竿见影且长久施行,均输平准却难说成效。”窦涟漪不仅赞同父亲,还提出自己的看法,“并非人人可为商贾,商贸往来有亏有盈,相信就算是东方氏也做过亏本买卖。倘若均输官舍了本该如何是好?又或者有人中饱私囊……总归未知之数太多。”
“言之在理。”窦庆捋须点头,再次感慨可惜她不是个男儿身。
“不过……”窦涟漪欲言又止,“女儿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父女,但说无妨。”
“其实父亲,您同殷司马不宜再有争执。”窦涟漪神情端肃,一点也看不出私心,“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如今三公并立,要是您二位如鹬蚌相争两败俱伤,岂不是让渔翁得利?”言语暗指姬暄便是那个渔翁。
“非是我想与他争,而是殷氏小子太过桀骜,简直目中无人。”窦庆提起殷宗就是一肚子火气,觉得在朝中备受他的掣肘。
“殷司马少年英豪,年纪轻轻身居高位,难免我行我素。倘若有人能时常在他身边劝慰开解,陈清利害,久而久之,他必能体会您的用心良苦。”
窦庆摇头:“谈何容易。”大司马自成一派,要往他身边安插人手已经很难,并且这个人还要帮自己说话让他听进去,更是难于登天。
“女儿的意思不是说安排长史家臣之类的小吏,而是指两家联姻,让殷司马做窦氏的乘龙快婿。”
窦涟漪今晚是做了万全准备而来的,大方挑明自己的意图:“女儿愿做这个维系两姓之好的中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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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枢来大司马府找殷宗,老远就嚷嚷。
“殷逸非你快出来!”风流的东方公子一把折扇摇得倏倏作响,一副火气很大的样子。
倒是茟奴闻声先出来:“问东方大人安,您找主公么?他练剑去了。”
“茟娘你是不知道,这个臭石头坑死我了!”东方枢对着茟奴大倒苦水,“为了帮他想法子,我把自己家老底都揭了!将来我要是赚不了钱,穷困潦倒,只能来你这儿蹭口吃喝,你可千万要接济我……”
“你要蹭谁?”
殷宗正好练剑回来,一身劲装愈发凸显身材颀长,手持长剑冷冷发问,吓得东方枢赶紧改口。
“还能蹭谁?当然是蹭你了,大司马府财大气粗,多养一两个闲人又怎么了!”
茟奴殷勤递上汗巾:“主公擦擦脸。”
“你替我擦。”殷宗弯腰把脸凑近,享受了一回美人拭汗的温柔以待。
东方枢见二人亲昵如斯,羡慕之余又涌起一股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情绪,拿扇子遮住快要翻到头顶的白眼,气鼓鼓哼道:“非礼勿视!我怕瞎!”
待殷宗重新更衣,几人去往京郊。原来郑召芸派人传信说做好了一架机弩矢,约众人一同试试效果。
一想到能见芸娘,东方枢心花怒放,刚才眼红别人郎情妾意的失落一扫而空,反而对着殷宗炫耀起来:“芸娘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奇女子,不知谁三生有幸,能够娶此佳妇?等我今日问清她家住何处,明天就托媒去提亲。”
骑着玉狮子的殷宗横他一眼,没说话。
“喂,我说你和郑氏的婚事到底定下没有?可别我都娶妻生子了,你还在相看什么贵女。”东方枢肆无忌惮地拿殷宗打趣,“挑三拣四,准没好下场。”
“你不是想知道她家住何处?我告诉你。”殷宗突然开口。其实早在上巳节过后,他就派人查了“芸娘”的底,只是一直没有往外说。
东方枢双目灼灼,一脸期盼:“快说快说!”
“她姓郑。”
“诶,不是姓烦么?骗我的啊?”
“她出身荥阳郑氏。”
“这么巧也是郑家女?哪个旁支的?”
“她的父亲——”殷宗斜眼晲来,“便是你常骂的铁公鸡,大司农郑当时。”
晴天霹雳。东方枢愣了好半天才回神:“你说她……郑氏女,那不就是和你说亲……”
殷宗若无其事把玩手中缰绳,轻描淡写:“你既劝我不要挑三拣四,我这便决定下来。”
“不不不!别别别!”东方枢险些哭出来,“你要讲兄弟义气,朋友妻不可欺!”
“哦。”殷宗勾唇,冷笑反问,“舍不得了?”
东方枢点头似鸡啄米。
“舍不得,就自己娶了。”殷宗淡淡丢下一句话,驱马到钿车旁寻茟奴说话。
东方枢总觉得他刚才那句话有点耳熟,冥思苦想许久,终于想起自己在春日宴的时候,曾拿茟奴开过玩笑,故意气殷宗说要娶个温柔体贴的妻子,就如茟奴那般。
“殷逸非!”
东方枢气得暴跳如雷。
“你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殷某某谈婚论嫁》作者:东方一只猪
殷某某,一表人才,二心两意,挑三拣四,相看贵女五六个,说过亲事七八回,久久不决,十分挑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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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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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六十一章 水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