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五十八章 三月三

四人先后跑回帷帐。

茟奴尚好,只是鞋尖裙摆湿了一点,其他人就狼狈多了,特别是最后进来的郑召芸,裙子膝盖以下都是水渍。

幸好巨富东方氏搭建的帷帐阔气华丽,甚至还分出一间“内室”,奴仆侍奉周道,帷帐里面东西一应俱全,连衣衫也准备的有。于是茟奴请郑召芸同她去更衣。

“您把幂篱取下来吧。”二女进了内间,茟奴取来干爽衣衫,瞧郑召芸仍戴着那顶幂篱,开口劝道,“这里只有妾身和您,旁人看不到的。”

郑召芸闻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似在犹疑。

“您是郑女郎吧?”哪知茟奴忽然道出她的身份,并且是小小声声说的,“别担心,妾不会说出去的。”

郑召芸一把扯下幂篱,眼神震惊:“你怎知道是我?!”

“初时只是觉得身形声音都有些像,也不好冒昧询问,今日才敢肯定是您。”茟奴指了指她的手,“每次见女郎,您手上都有些小伤口。”

因为时常摆弄刻刀锯齿之类的利刃,郑召芸难免被划伤,所以一双手并不像普通贵女细白纤软,也没有涂染丹蔻。她自以为戴了幂篱就能掩饰身份,没想到竟是从这里露出了破绽。

既被揭穿身份,郑召芸也不扭捏,索性大方承认:“没错,上元节那日是我卖的灯。”

尽管出身荥阳郑氏,但郑召芸打小就跟其他女郎不一样,她既不喜琴棋书画,也不喜女红厨艺,惟独对鲁班技艺颇感兴趣。幼时因为这种与众不同的爱好,她不知受了多少打骂惩罚,后来长大她就学乖了,表面上是个端庄的世家贵女,暗地里却愈发钻研起机关术来,并且可谓小有所成,这下她信心更胜,沉迷其中不可自拔。但也正因如此,她始终和其他女郎格格不入,脾性略显古怪,故而一直没有说亲,所以她的叔公,太常卿郑裕才要帮她保媒。

茟奴笑眼弯弯,口吻真诚:“女郎您做的灯特别好,妾很喜欢。”

自己做的东西被人认可和喜欢,这让郑召芸很受鼓舞,她本就对温柔可亲的茟奴很有好感,这会儿越看这只“小鹿”越顺眼,道:“别这么见外,喊我阿芸。”

更衣的间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听你说话应该不是京城人氏?”郑召芸问。

“嗯,我是扬州吴城人。”

“扬州……”郑召芸纳闷,“那你怎么会来京城?”

茟奴解释:“是跟着主公上京的。”她一点也不避讳出身,“我幼时卖去了章台街,后来遇到主公赎了身,就一直跟着他了。”

即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世家闺秀,也听过扬州大名鼎鼎的章台街,那是男人的温柔乡,豪客的销金窟。

以郑召芸的身份,就算她再怎么“离经叛道”,平素也是接触不到茟奴这样出身卑微的女子。她吃惊的同时又生出一股子怜悯:“可怜见的,你就这么一直跟着他?”无名无分,为奴为婢,跟个被豢养的宠物一般。

但茟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莞尔一笑:“是啊。”

郑召芸从前还以为茟奴是殷宗纳的良妾,再不济也是家生子通房之类,哪儿想得到竟然是章台女子。说句不好听的,同样是伺候男人,烟花之地出来的女人最为卑贱,即便入了府门也是最低等的,主家可随意驱使,动辄打骂转卖,还要时不时伺候宾客……简直比一件货物都不如。

“这样不行,你不能一辈子都这么过。”郑召芸摇头,劝说的话脱口而出,“以财交者,财尽而交绝,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倘若将来你容颜不在,该如何自处?”

茟奴何尝不知色衰爱弛的道理?可她不像郑召芸出身在世家,贵女们再怎么出格,头顶也有家族庇护,她们的烦恼大都是些矫揉造作的伤春悲秋、自怜自艾,最多像郑召芸这种,苦恼受困于规矩束缚,而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贵女们是家中娇养的蕙兰,而她不一样,她是野生野长的草芥,无人怜惜任随践踏,倘若不慎开出姝丽靡艳的花朵,也只能任君采撷,甚至人人可以染指。

从前她光是活着都已经拼尽了全力,如今她躲在参天巨树的庇护之下,他为她遮风挡雨,让她平平安安地生长。所以她很知足,不敢再有其他奢望。

可是……难道她就真的甘心如此吗?会不会也有不情不愿?哪怕是一点点?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哪怕身为野草,她也渴望做一株蒲英,开花以后结出种子,自由自在随风飘扬,畅游四野。而且蒲英从不以貌博取垂怜,它外表平平无奇,却能清热凉血,是一味人人喜爱的解毒良药。

茟奴想,如果可以选,她也想掌控自己的命运。

但是没有人给过她选择的机会。

出生即被亲生父母丢弃荒野,仿佛她是个不该出生于世的怪物;养父身死,幼弟病危,平娘只能卖掉她;在章台街的时候,鸨母替她择选恩客,一句话就把她打包送到了太守府;严崇让她侍奉贵客,她若是劝酒不力便当场身首异处……

就连殷宗,当初也是拿她作饵,利用完以后又弃之如履,任她自生自灭。

无数次深陷漩涡,她都拼命挣扎才活了下来,实在没有办法去想怎样能够活得更好。但正是这些磨砺,让她不似一般少女那样渴望爱恋,甚至被所谓郎情妾意蒙蔽了双眼。

她很清醒地知道,男人的喜爱如镜花水月,不可当真。如今殷宗怜她爱她,不管能够维持多久,她都要欣然接受并且积极回应,讨得他的欢心,将来才有谋划其他事的可能。

倘若能有机会的话……

倘若。

茟奴心思百转千回,倒也不好对郑召芸实话实说,浅笑无奈:“主公待我不薄,将来的话……应该也会给我安排个好去处。”

章台街的妓娘最懂什么是“打铁趁热”,同恩客浓情蜜意之时说尽甜言蜜语,哄得恩客金银散尽,待到将来两看相厌,便毫不眷恋地一拍两散。

其实茟奴也把自己和殷宗之间视作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他想享受豢养小奴的乐趣,她就温顺讨好,要是他不想要她了,她会用这段时日积攒下来的情分,求他放自己一条生路。

郑召芸闻言,有种“子非鱼”的感觉,她毕竟不是茟奴,不能就此妄加评判,但她仍然好意劝道:“如果将来他放你自由,你也要有安身立命之本,不然永远只能依附旁人。”

茟奴点头表示受教,拿起一条纱帛递给她:“您用这个遮面吧。”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二女更衣出来,东方枢已命人设好了案桌,邀请美人饮茶。郑召芸取了幂篱仍用面纱遮脸,露出一双眼睛,瞳仁黑漆漆的。

“烦女郎请。”东方枢广袖一展,风度翩翩。

茟奴听闻这个称呼险些笑出来。

你才烦,你最烦。郑召芸腹诽,暗自叹了口气,不想再被他这么喊,于是说道:“叫我芸娘罢。”

终于得知佳人芳名,东方枢眉梢眼角都挂着笑:“诶!芸娘。”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东方枢亲手煮茶,举手投足皆如行云流水,令人赏心悦目,待到茶汤煎好,他正欲亲手端给郑召芸,却见她拿着木鸢给茟奴讲得起劲。

“这里有个机关,你瞧。”

郑召芸把木鸢尾部暗藏的机关拧了几圈,然后举着木鸢往前一掷,借着这份推力,木鸢竟真的飞了起来,在空中翅膀扑扇,滑翔至碰到帷帐边缘才掉下来。

“呀,真的能飞。”茟奴惊奇,小跑去拾起木鸢,爱不释手的样子,“郑……真厉害,芸娘你真厉害。”

郑召芸被她夸得不好意思,摆手谦虚:“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殷宗原本只是默默在旁看着茟奴玩耍,见了木鸢上有机关术方才开口:“敢问女郎师从何人?”

“啊?”郑召芸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位冷脸司马是在问自己,“未曾拜师学艺,都是自个儿瞎琢磨的。”

东方枢惊叹夸赞:“芸娘自学成才,天资卓绝。”

“谬赞,我比不上你。”郑召芸睨他一眼,心想这厮做生意才是天赋异禀,也难怪东方氏家财万贯了。

殷宗又问:“可会做弩?”

“会是会,不过……”郑召芸迟疑,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弓|弩随处可见,你花钱去买就是了。”

“不是寻常弓|弩。”殷宗提出构想,“传闻中有种机弩矢,可一次连发十箭,射程超百丈,且无需人力拉开。不知女郎能否做一架出来?”说罢不等她回答,又补充道,“付你酬劳。”

郑召芸一听有钱,不假思索答应:“愿意一试。”

风弥雨停,天公放晴。

泥土混杂野草的清芳随着热气蒸腾而上,洛水边又渐渐热闹起来,日暮时分,游人归家。

郑召芸向几人告辞准备回去,东方枢好意送她,她断然拒绝,东方枢便不依不饶,纠缠着她一路出了帷帐。

殷宗也牵着茟奴出来,去往一处僻静河滩。

遥江接海,芳草连天。

“很多年前的上巳节,我曾来过这里一次。”殷宗远眺,目光悠远陷入回忆,“那时……只有十六岁,年少气盛。”说完他不知想起了什么,摇头自嘲一笑。

上巳节,十六岁。茟奴见他神情失落,不禁猜测当年也许他和哪个小女郎来此游玩,情窦初开总是难忘罢。

尽管茟奴总是告诫自己应该谨守本分,玩物爱宠而已,只能讨主人欢心,不可生出其他心思。但一想到他也曾跟旁人亲昵,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

“嗯。”茟奴垂眸掩下不适,很快调整好情绪,抬头又是一贯的温顺乖巧,“主公是带我来摘香兰的么?”

浅岸清溪,香兰杜若,葳葳蕤蕤。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摘。”

殷宗撩起袍角别在腰间,一脚踏进了水里,朝着那丛茂盛花枝而去。在折断脆弱花茎的瞬间,他忽然“顿悟”了先帝说过的那番话。

“逸非,你要娶自己喜欢的女子,倘若她也钟情于你,那便是世上最两全其美之事。”

茟奴眼睁睁看殷宗涉水只为采一束野花,等他回到岸边,裤靴上全是污泥,看起来脏兮兮的。

“小奴儿,给。”

茟奴诚惶诚恐地接过:“多谢主公。”

“喜欢么?”殷宗盯着她问。

茟奴捧花轻嗅,点头肯定:“喜欢呀。”

殷宗忽而一笑,伸手把她揽进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

“我也喜欢。”

傍晚两人没有回府,而是去了一座别馆。

步入其内,只见烟云白气缭绕,有种置身仙宫的腾云驾雾之感。

“这里好像是……汤泉?”茟奴猜测问道。

“不错。”殷宗颔首,指着她手里的香兰,风流含笑,“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小奴儿,今日你我共浴兰汤。”……

明早7点(说三遍)

最近都没有作湿,头秃o(╥﹏╥)o

《追云血泪史》

后来,东方终于喜结良缘,但是…

东方一只猪:呜呜,老婆虽然嫁给了我,但她一点都不爱我!她更爱机关术!

天边一朵云:胡说,我当然爱你……的钱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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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五十八章 三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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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奴儿
连载中醉酒微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