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五十六章 阿芙蓉

殷宗约了东方枢。

今日东方枢明晃晃摆着一张臭脸,见了好友也是“横眉冷对”,酸诗念个不停。

“暮春嘉月,上巳芳辰。群公禊饮,于洛之滨……”

东方枢越想越气,三月初三是男女相会的良辰吉日,风度翩翩的东方公子在洛水之滨走一圈,不知受到多少佳人邀约,春风数度。偏偏这个可恶的殷逸非,满脑子军务公事,一点风花雪月也不懂,竟然要他一起去看什么狗。

什么狗也没有他殷逸非狗!他最狗!

东方枢满腹抱怨愤懑,嘴上却是除了念诗什么其他话也不敢说,老老实实跟着殷宗去了一处宅院。

这里是大夫张奉的住所,院子里晒着药,还有些药辗石舂之类的器物。

药童迎二人入内,张奉正在调制药膏,见了殷宗放下手中之物,抱手作揖:“老朽见过大司马。”

“奉翁免礼。”殷宗待他恭敬客气,“多有打扰,请奉翁海涵。”

“哪里哪里,”张奉摆手,“大司马此话见外,老朽生平无甚爱好,惟独对药材有些兴趣,说来还是托您二位的福,才让老朽有幸窥得番药的奥秘奇效。来,这边请。”说罢他领着二人去了后院。

后院这里尽是栅栏竹笼,关着许多鼠兔之类的活物,还有几只牛羊猪狗,而院子中央有个长且宽的大案桌,上面放着砭镰、铍针、桑麻线等物,竟然还有一只被开膛破肚的灰兔。

“倘若奉翁以后不想行医了,当个屠夫也是使得的。”东方枢见状咂舌,随即打趣道。

殷宗觉得他此话太过冒犯,冷眸横来满是斥责,东方枢本就不满今日被他拖来“办差”,也鼓起眼睛回瞪。

倒是张奉毫不介意,豁达得很:“大夫与屠夫本就一字之差,而且金镞道炙和剔骨剜肉也有异曲同工之处,哈哈哈——”

他把二人领到一处狗笼之前,指着里面一只黄毛瘦犬让他们看。

东方枢左瞧右瞧也没看出什么不同,此犬既不威武也不凶恶,纳闷道:“不就是只平平无奇的狗?”

“稍安勿躁。”张奉捋着胡子,看了眼滴漏刻度,“时辰马上就到了。”

果然,过了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只见笼中黄犬突然站立,似是发了狂躁,凶狠龇牙哼嗤,露出森森犬齿,淌下大量口涎,散发一股恶臭。

东方枢捂鼻作呕:“怎么那么臭?”

只见张奉拾起一根棍子敲打圈笼,黄犬则猛然暴起,狂吠不停,继而拿头顶撞笼门,张嘴疯狂啃咬笼子,犬爪乱抓,留下深深爪痕。

这发疯癫狂的模样,与春日宴的那只蛰兽如出一辙。

接着张奉丢了个东西进犬笼,黄犬闻到气味立马吃掉,接着竟然慢慢平静下来,然后趴在那里摇摆尾巴,一副讨好主人的温顺样子。

张奉打开了笼子,东方枢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担忧恶犬发疯,哪知黄犬此时无比温顺,跑到张奉脚边趴下,甚至翻过身露出肚皮。

兽类但凡把身上最柔软致命的地方展示出来,就代表着绝对的信任。

张奉又下了几个指令,黄犬竟似听得懂人话一般,喊抬爪就抬爪,叫摇尾就摇尾。

事到如今,殷宗和东方枢已基本知晓驯兽师是如何控制蛰兽的了,靠的便是那盒乌香。

张奉重新把黄犬关进笼子里,道:“乌香乃是西域一种莺粟花的种实所提炼,莺粟蒴果成熟后,其囊形如箭头,中有细米,此物入药,确是治病妙剂。”他捋着胡子摇头,“不过依老朽所见,莺粟之弊害远大于其利也,兽且久用成瘾,人亦使然。”

殷宗颔首表示明了,又问:“能否确认蛰兽也用了此物?”

“可以。”张奉示意他们看案桌上的灰兔,“老朽先拿此兔试验,每日多次喂食乌香让其上瘾,暴毙之后剖开来看,多数脏器发黑甚至溃烂,蛰兽的内脏也应如此。”

“确实。”东方枢表示认同,殷宗杀了蛰兽之后,他还专门去看过尸首,记得兽体内腔泛着黑色。

但是还有个疑问。

“按理说,那个拂菻国的驯兽师在上场之前,肯定会给蛰兽喂食乌香让它听话,以求表演顺利。”东方枢对这些番邦异族的人很了解,觉得驯兽师不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殷宗也想到此处,沉吟道:“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也不敢忽略此事。”

“或许是蛰兽突然间犯了药瘾。”张奉从药理猜测,“长期使用乌香,就像欲壑难填,需要的量会越来越多,也许蛰兽当时被什么勾起了药瘾。”

“奉翁,您所说的莺粟是何模样?”殷宗突然问。

“药典中绘有此物,等我找来。”张奉取来一本《本草拾遗》,把画着莺粟的那页翻给二人看,“喏,这里。”

花有四叶,深红浅白,似曾相识。

“我瞧着怎么有些眼熟……”东方枢冥思苦想,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此花。

张奉解释:“对了,因其花似芙蓉,故而也称阿芙蓉。”

殷宗定定看着书页上的花株,眸光渐渐冷凝成冰。

春日宴上确有此物。

飞虹阁下山的路边两侧,到处都是灼灼“芙蓉”。

而且,茟奴还摘了几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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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泉在内城之东,是天渊池水东流出宫,形成的另一个池子。传说此地曾经突然塌陷形成大坑,继而有数只苍雁白鹅飞出,盘旋上空三日,蔚为壮观。如今翟泉沿岸皆是重楼飞阁,登高望远,目极辽阔。

窦涟漪邀约的地方就在其中最高的阁楼之上。茟奴由翠微绛珠陪着登上阁楼,原本以为会见到诸多贵女相聚一堂,不料竟只见到窦涟漪和她的两个侍女。

窦小女郎一如既往地精致明丽,眉眼间傲气使然,礼数还算周道,见到茟奴站起身来,摊掌相迎:“茟娘来了,请入座。”

“见过窦女郎,多谢相邀。”茟奴施施然一礼,接着翠微双手奉上一个匣子,茟奴含笑解释,“略备薄礼,还请笑纳。”其实这是萧夫人的意思,说是不能两手空空赴宴,一是不可失礼,二是避免欠下什么人情。其实贵女间相交经常互赠礼物,但不会是很贵重的东西,不然回起礼来太有负担,通常是绢花绣帕之类的物什。

“茟娘客气。”窦涟漪点点头,示意侍女收下,然后就开口令旁人都退下。

窦家侍女听令退下,翠微则有些不放心,担忧地看了茟奴一眼,茟奴递给她一个无碍的眼神,于是她和绛珠也退到楼下去了。

阁楼上只剩窦涟漪和茟奴相对而坐,一时无话。外面忽然起了风,自窗户钻进来吹得二人衣袂飘飘,天边也聚起了乌云。

茟奴抬眼望去,见到池水微皱,燕子低飞,喃喃开口:“要下雨了。”

窦涟漪观察茟奴神色,发现她竟没有什么惶恐不安的表情,也不似平时交往的其他贵女,对自己总是唯唯诺诺小意讨好,仿佛她就真的只是来赴一场女郎间的普通宴请。

窦涟漪忽然怀疑,这个茟娘该不会连鸿门宴的典故都不知晓吧?

其实茟奴一开始也有些忐忑,毕竟奴婢的身份和世家贵女天差地别,但萧夫人一席话打消了她的顾虑。

“她都敢请你,你有何不敢去的?”若说个性孤傲,哪个贵女也比不过萧夫人,“你是我府上的人,外头的人要是敢欺辱你,就是不把兰陵萧氏和大司马府放在眼里,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个胆子。”还有半截话萧夫人放在心里没说,那个混账东西自己“欺负”起茟奴来倒是心安理得,但如果外人敢让茟奴受一丝委屈,这逆子恐怕能把人剥皮抽筋。想到这里,萧夫人忽然生出一种坐观好戏的心思。

眼看茟奴如此坦然自若,窦涟漪却有些焦躁,她饮了一口茶,稳稳心神方开口:“今日请你过来,是想……”说着她停顿一瞬,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茟奴回过眼来,觉得自己之前的猜测没错,窦小女郎果然是来道谢的。她谦虚含笑:“捉虫不过举手之劳,窦女郎不必言谢。”

“……”

窦涟漪气闷,谁要向她道谢?小小奴婢,真敢狮子大开口!

“不是吗?”茟奴瞧她脸色忽然变化,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纳闷之余并不想多加揣测,于是道,“您有事不妨直说,妾身尽力而为。”满腔乐于助人的真诚口吻。

窦涟漪感觉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那般无力,甚至有些挫败感。若说殷宗是天之骄子,那她就是天之骄女,有着与他一样的自傲。自窦涟漪及笄,父母便开始筹谋起她的婚事,并且不会避忌她,反而允她自行挑选夫婿,寻常青年才俊皆无法入她的眼,王孙子弟她也觉得差些意思,既然让她挑,就要挑最出色的,她是一轮凡人不可染指的明月,唯有曜日才配跟她比肩。

就这样,年少封侯、弱冠掌权一**政的殷宗入了窦涟漪的眼,而且随着她越关注殷宗,对他兴趣越浓。文韬武略,冷面无情,深不可测……甚至能在朝堂上与她的父亲分庭抗礼,可见是个厉害角色。

窦涟漪好胜,渐渐滋生出一种“征服欲”。她想要令他折服、倾慕,甚至是拜倒在自己脚下。但是彼时殷宗眼中并无儿女情长,既不娶妻纳妾,也没有红颜知己,孑然一身像块没有缝隙的顽石,刀枪不入。

窦涟漪不急,她青春正茂含苞待放,尚未到女儿家韶华极盛的年纪,有的是时间等待,而且她自诩捕获猎物的猎人,也有这份耐心,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而这个时机很快就来了,殷司马自己不急婚事,有的是人帮他急。譬如姬太后。

正旦大朝会,姬太后欲赐婚殷宗,却被他婉拒,直言正在与荥阳郑氏议亲。闻讯伊始,窦涟漪心里是有些失落的,想不通他竟主动求娶平平无奇的郑召芸?二人哪里相配!甚至在上元灯节,窦涟漪还夹枪带棒数落了郑召芸一顿,讥她懦弱无能,连殷司马携美招摇都不敢上前理论。

但是过后,窦涟漪却咂摸出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来。她自幼受宠,在家同兄弟一般进学念书,窦庆甚至允她自由出入书房,随意翻看案牍文书。她不似寻常闺阁女儿只拘于后宅三分田地,眼界自然更加辽阔,甚至熟知朝堂政事。她后来细想,觉得殷宗忽然定亲十分蹊跷,说是求娶郑氏淑女,却更像是拿郑氏做挡箭牌,借此推掉太后的赐婚,至于这桩婚事最后能不能成,尚为未知之数……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听闻萧夫人从东海郡匆匆上京,说是为儿子操持婚事,但却始终没有下文,反而先办了一场春日宴,邀约京中名门世家的贵女,包括她也在内。

窦涟漪直觉真正的时机来了,于是做足了准备,同母亲欣然赴宴。在她的计划里,郑召芸不足为惧,她无论是容貌、家世、才学……统统都胜过郑召芸和其他一众贵女,只要萧夫人和殷宗不是眼瞎,岂会弃明珠而选鱼目?

她踌躇满志且志在必得,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殷宗对郑召芸在内的一众贵女皆是漠然,然而却对一个小奴情有独钟。

至于茟奴,初始窦涟漪一点也不放在眼里,爱妾美婢之类的东西,男人喜欢便养着,就跟养只雀鸟狸奴差不多,兴致来了逗一逗,不喜欢了送掉扔掉甚至杀掉,总归是个随便处置的玩意儿。

而妻子不一样,明媒正娶,三书六礼,受丈夫敬爱看重,两人不仅是地位上的平等,更是彼此爱恋,相知相交。窦涟漪认定了殷宗不会看上绣花枕头,他要娶的妻,一定是能够理解他胸怀气魄,并能为他助力的女子。

所以就算他现在有个宠爱的妾侍奴婢又如何?即便那个奴婢身穿华服头戴珠翠,假装成萧氏贵女的模样,始终改变不了她卑贱的身份。蝼蚁草芥般的玩意儿,根本不值得窦涟漪费心。她甚至还稍微设想了一下将来,若是茟奴足够听话讨喜,作为主母彰显大度,留下她也未尝不可……

但是窦涟漪的一切认知被春日宴上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了,支零破碎,辗灭成灰。

殷宗愿意为茟奴以身犯险,甚至不顾性命,如此珍之重之,说是至爱也不为过。

他真的只是把她当做区区小奴吗?

失望、不甘、难堪、甚至妒忌……窦涟漪说不清自己当时是哪种情绪,又或者全部有之,她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到殷宗面前质问。

凭什么?凭什么!

他看不上金玉明珠,却喜爱卑贱草芥!

众目睽睽之下,窦涟漪忍下了前去质问的冲动,最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开。但归家之后的她越想越不甘以及不解,甚至好奇那个奴婢有何过人之处?这种好奇如猫爪挠心,搅得她寝食难安,思来想去,她决定把茟奴约出来一探究竟。

说是探究,其实也有示威的成分。若是这奴婢有自知之明,必然自惭形秽,知难而退。

哪知茟奴不仅欣然赴约,还一副贵女间往来相交的做派,窦涟漪憋了一肚子闷气。

“窦女郎?”茟奴见窦涟漪迟迟不语,唤了一声。

窦涟漪回神,抬眸撞上她懵懂疑惑的眼神,瞬间改了主意。

“我今日是专程向你道谢的。”窦涟漪亲手斟茶,“茟娘,多谢。”

无欲则刚小野菜,只要她不care,任何人都虐不到她。

《驯马日记》(脑洞来自读者小可爱)

从前,大马儿撒蹄狂奔:我是一匹无拘无束的野马,谁也休想驯服我。

现在,大马儿追着小野菜:求你骑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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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五十六章 阿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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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奴儿
连载中醉酒微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