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宗回到主院,立即着曹管事把开药郎中找来问话,再三确认过萧夫人没有“毒杀”茟奴的意图之后,这才放下心来。
曹管事深知母子二人的隔阂,请示道:“主公,这药……还用吗?”
殷宗一时沉默。
赐给奴婢的药说是补身,实则做什么用众人皆心知肚明。其实萧夫人的所为再正常不过,甚至是一种对儿子的妥协。但是,殷宗尽管从理智上觉得合情合理,但胸口却莫名发堵,如鲠在喉。
倘若被那小奴知晓了真相,不知要委屈成什么样,哭多少鼻子……
曹管事算是看着他长大,对他也有拳拳爱护之意,劝道:“主公正在议亲,萧夫人这般,其实也是对茟娘的保护。”倘若新妇进门就见到身怀六甲的爱婢,只要不是二话不说直接杖杀,只是一碗红花灌下去就算仁慈的了。
“不可伤身,温补为主。”殷宗终于拿定主意,默许了这件事,口气无奈。
茟奴尚不知殷宗母子之间的暗流涌动,回来之后被绛珠缠着问了好久,连一向话少的翠微也担心她是否受罚。
“多谢姐姐们关心,夫人只是问话,不曾为难我的。”茟奴仍是一如既往地温柔又好性,既不会搬弄是非,也不会恃宠而骄,这样懂事明理,让人愈发心疼。
绛珠忍不住多嘴:“你也别怕,凡事有主公呢!受了委屈告诉他,他肯定会为你做主的。”
“不委屈呀。”茟奴柔柔一笑,“这算什么委屈。”
在章台街,初次接客的女子都要喝一碗“凉汤”,据说是用柿子蒂、麝香红花等物制成,佐以黄酒,饮下之后腹如锥刺,坠胀疼痛,好几天都缓不过劲来。燕歌就喝过,饶是她那般泼辣爽利之人,提起当时的感觉都变了脸,直说这等手段使在畜生身上都嫌过分。
“凉汤”因所用药材昂贵,只有名妓可用,更多的妓娘只能用其他土法子,比如“食姹女”,姹女乃是炼丹术士从丹砂里提取的水银,据说有避子功效,于是好多妓娘都买来此物,加入日常饮食之中。可是此物有毒,长期服用身体衰竭,甚至要是掌握不好剂量,突然就吃死了也不一定。
除此而外,还有坐冰、击腹……
想起这些茟奴都不寒而栗,幸好她如今有殷宗庇护,免受了那些苦,她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介怀萧夫人让她喝一碗不痛不痒的汤药?
殷宗耀比明珠,而她只是石缝草芥,不配也不该妄想诞育子女,再说她长于章台,本就对生育有着深深的抵触。只不过,听闻主公打算娶妻,她偶尔禁不住想,主公的新妇会是什么样呢?生的孩儿又会是什么样?大约都是极尊贵的吧。
入夜,茟奴还是照例在卧房侍候,殷宗回来见到跟往常一样的场景,但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
“主公回来啦?”倒是茟奴一如既往地殷勤,“奴儿服侍您更衣。”
殷宗任她为自己脱掉鹤氅,解开鞶带,垂眸打量她乌鸦鸦的头顶。
她像只不谙世事的小鹿,只知一味讨好饲主,似乎并不懂得人心易变的道理。也许昨日还宠你爱你,对你好言相向,今日就能翻脸不认人,将玩宠弃之如履,甚至亲手杀掉。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甚至他觉得自己也会如此。
一个玩意儿,讨主人欢心的东西,要是主人不喜欢了,还留着干什么?
曾经他以为自己心如磐石,坚不可摧,可是今天萧夫人的所为所说,却如耳光般狠狠扇醒了他。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小奴儿,早已不是他看不见的野草,他怜惜她,呵护她,喜欢她,而这种喜欢的程度,谈得上心爱。
朝中已有人打他婚事的主意,他必须抢先一步,把娶妻的主动权握于已手,世家联姻,本来就只看利益,新妇是谁都没差别,有差别的是妻族背后的势力。他是大司马,必须娶一个最恰当的妻,可他同时还想留下心爱的小奴,甚至不愿因为新妇进门而委屈了她。
可是无法不委屈小奴儿。他自诩强悍,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仍做不到给她立足的底气,比如名分,比如子女。
殷宗感到挫败和郁结。
“热水备好了,主公去沐浴?”
茟奴觉得殷宗今晚心不在焉的,特意提醒一句。殷宗这才迟迟回神的样子,“嗯”了一声,兀自进了暖间沐浴,没有喊她进去。
等到殷宗出来,外间已经全部收拾妥当,床也铺好了。茟奴倒是没走,见了他有些害羞,怯怯问:“那个……主公要奴儿服侍吗?”说完她咬了咬唇,一副因为主动邀宠而害臊的表情。
殷宗不置可否,只是招手示意她上前,搂住人在床沿坐下,茟奴也一下跌坐在了他腿上。
“小奴儿。”
殷宗埋首在她颈窝,低低唤道。茟奴迟疑一瞬,环臂轻轻揽住他脖颈。
“您有什么心事吗?”
她从来没见过殷宗露出这种无力的神态,他总是强大到不可思议,仿佛天地间没有什么可以阻碍和难倒他。她甚至暗地里猜想,也许他是和萧夫人吵架了?这才心情不好?
殷宗自是不肯示弱,吸了口她颈窝的香气便抬起头来,目光坚毅而温柔:“你可知,我要娶妻?”
茟奴老实点头:“奴儿知道,听其他人说了。”
“那——”殷宗目不转睛地盯住她,目光灼灼,“不问我点什么?”
问?茟奴一懵。她与殷宗对视,发现他并非调侃玩笑,反而神情极为真切。
可是问什么呢?茟奴想起绛珠好奇新妇会是谁家女郎,其实她也有点好奇,可是翠微说不该乱猜乱打听,否则惹了萧夫人不快,那是要吃排头的。
如果不问新妇,那该问什么?问自己的事……应该不算妄议主公,比较妥当吧?
于是她小心翼翼开口:“倘若主公娶了妻,会怎么安排奴儿呢?”
是卖掉吗?还是送去什么地方避嫌?或者有没有可能放还归家?
此问误打误撞,撞进殷宗心底最柔软之处。
孤苦无依的小鹿,最怕被人遗弃。
“你害怕么?”他抚上茟奴的脸,眼含怜惜。
害怕他不要她,害怕被抛弃,害怕无处可去。
是啊,他的小奴儿还能去哪儿呢?
茟奴颔首:“害怕的。”
害怕又一次被卖掉,始终如蝼蚁般任人践踏,永远不可掌握自己的命运。
“别怕。”殷宗凑过去衔住樱唇,亲吻呢喃,“我会护着你的。”
珠帘未卷,红罗帐深。
乳燕雏莺弄语,骤雨过,琼珠乱撒,打遍新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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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仲春卯月之初,春雷乍动,雨水初盛。
每逢此日,皇帝携文武百官亲耕,祈风调雨顺,勉励农事。
礼毕事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御史大夫张禹请辞致仕,还禄位于君。其实众人对此事并不算太意外,本朝规定“大夫年七十以上应致仕,老疾不堪厘务者,与致仕”①,张禹年近七十,近两年疾病缠身,身体每况愈下,去岁秋季大病一场,连续三月告病不朝,好些人当时都以为这位老臣要熬不过冬日了。
不过致仕没有这么简单,越是位高权重的大臣,君王越要彰显看重,不会在臣子首次请辞的时候就一口答允。去年张禹已连上两道《请致仕表》,皆被李彻驳回,这次已是第三回当众陈情请辞。
“况乎时迫耄期,识用衰耗……尸禄素餐,何颜在职?……野菊东篱,独往林壑。”张禹老泪纵横,先是说自己年纪大了耳聋眼花,尽管心里愿意为朝廷继续效力,奈何身体不允许,接着又说自己没脸占着官位不做事,早该退位让贤,最后表达了一下对田园生活的向往。一通陈情以后,耄耋老翁跪倒在地,久久不起。
既然张禹表态如此坚决,李彻也不再坚持,示意唐蘅去扶起这位老臣,首肯了他的请求。当然,这也是姬太后的意思。
紧接着,另一个问题油然而生。谁会是新任御史大夫?
早在去年,张禹有意致仕的消息一出,朝中瞬时暗流涌动。前朝始设御史大夫,初始只是丞相副贰,但历经百年更迭换代,如今的御史大夫乃三公之一,负责监察百官及执法,可谓权重位尊。此等要职,多用元老重臣,或者政绩卓著者,且须明习律法。
放眼朝中,符合条件的人倒不是很多……太常卿郑裕算一个。
丞相窦庆捋了捋胡子,瞥了眼殷宗,又望向姬太后和李彻,开口问道:“老臣冒昧,不知陛下属意何人来接任御史大夫一职?”
李彻适时露出一个懵懂神情,看向姬太后。姬太后淡淡把问题抛了回去:“众卿以为呢?尽可举贤荐能。”
这下好些人都窃窃私语起来,但也只是猜测,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正式举荐。
“大司马,”窦庆故意喊殷宗,“你推荐何人?”
“丞相大人乃百官之首,论起诸位官员德行政绩,肯定比在下了解。”殷宗无意当出头鸟,反问,“不知您属意哪位?”
窦庆似笑非笑地看他,他也磊落回望,无所畏惧。
当朝最有权势的两人相视不语,目光中却似有刀光剑影。
“咳咳——”倒是张禹咳嗽两声,一把苍老的声音打破宁静,“老臣倒是有一个人选。”
“广陵侯,姬暄。”
① 引自《全唐书》。
《驯马日记》
大马儿:唉,听说我要娶其他人,小野菜肯定很伤心。
小奴儿:主公娶妻太好啦!以后放我回家家!
PS:今天的诗在正文里and终于把姬暄放出来给大马儿添堵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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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四十九章 知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