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第一个月圆之夜,是上元燃灯节。
每逢此夜,天子出游与民同乐,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祭祀“太一”天神,如今太后重佛,佛教集中观灯的盛会也挑在这一天举行,故而这晚京城灯火如昼,彻夜辉煌。
阿泓早就约了茟奴一起看灯,还说想带她试试自己的新坐骑。经过一段时间的驯养,步景已经认了主,阿泓逢人就说这件事儿,甚至还邀约殷宗的玉狮子比赛一场。
“阿茟快来!我抱你上马!”
大司马府门口,茟奴缓缓出来,阿泓乐呵呵地向她挥手,神采飞扬。
就像是得了新鲜玩意儿,急于同伙伴分享的孩童。
茟奴冲他微笑,带着些抱歉的意味,她回眸望向身后,接着殷宗的身影出现了,襕袍皂靴,手里还握着马鞭,一副出门的打扮。
阿泓惊讶:“你也要去?”
殷宗颔首,奴仆牵来了玉狮子,殷宗托起茟奴上马,然后自己也踩蹬一跨,坐在了她身后。
“喂!”阿泓叉腰理论,“你怎么又把人抢走了?阿茟明明跟我说好的!”
被他这么一说,茟奴竟然有种自己“朝三暮四”的错觉。她顿时红脸,喏喏道:“其实哪匹马都一样……”
阿泓还没说什么,殷宗冷不丁开口。
“她是本座的人,不跟着我跟谁?”
成年男人的气势远胜弱稚少年,殷宗就像是草原上的狼王,决不允许其他的狼觊觎自己的所有物,连亲手养大的小狼崽子也不行。
但阿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立马就和他争辩起来:“什么你的人?你又没娶妻纳妾,再说了,阿茟说过你不要她暖床的。”他是少年心性,对男女之事十窍开了九窍,实则一窍不通,否则早就看出殷宗待茟奴格外不同,不是主人恩赏奴婢,而是怀着男人对女人特有的怜惜。
“暖床?”殷宗咀嚼着这两个字,齿间弥漫暧昧,低眉看着怀里红脸的茟奴,大有兴师问罪之意,“小奴儿,本座何时说不让你暖床了?嗯?”
茟奴不知如何回答,双手捂脸无颜见人,索性装聋作哑。
知她面薄,殷宗也不再强人所难,抬眸对阿泓说:“是我的就是我的,我不放手,谁也休想拿走。”说罢打马动身,观灯去也。
气得阿泓牙痒痒,但也无可奈何,最后还是灰溜溜骑马跟上。
闻道京都灯夜好,雕轮宝马车如云。炫服华妆着处逢,六街灯火闹儿童。
上元燃灯节是一年一度的盛会,加上有外邦使臣来贺,于是整个京城都铆足了劲装点,无论内外城都沿街挂满花灯。
茟奴从未见过如此盛大恢弘的景象,一路上眼花缭乱,仰着头左看右望,盏盏灯火映入瞳孔,仿佛星辰跌落。
殷宗瞧她看得入迷,拽着缰绳刻意放缓速度,让她可以慢慢观赏。他甚至贴着她耳廓道:“喜欢哪个?我让人取下来给你。”
街上花灯好多都是别人家自己扎的,挂在门前图个喜庆吉利,茟奴不好意思夺人所爱,于是摇了摇头。殷宗只当她没有中意的,又说:“待会儿专门扎个好的给你。”
阿泓也兴致勃勃地看着花灯,在心里比较今年跟去年的有何不同,顺带还点评一番。
“这家怎么又扎兔子灯,年年都是兔子,就不能搞点其他的嘛。”
“大红大绿的,什么土气配色……”
“这个不错!阿茟你来看,这里有个嫦娥奔月的花灯!”
阿泓顶着一张外族人的脸,一路叽叽喳喳大呼小叫,引来不少目光。
“你们瞧那外族小郎君,生得好精致呀。”
“是么,我来瞧瞧……”
“竟是绿眸,哪国来的?”
“眼睛怎会是绿的?莫非是狼变的!”
沿街酒楼的楼上,有一众闺阁小姐在此聚会,时下风气开放,世家贵族并不拘束女儿外出游玩,反而认为这是交际往来的好机会。上元节一年就一回,于是京中几户显贵人家的小娘子们邀约赏灯,正好从楼上看见阿泓几人。
观花灯又赏美人,少女们围在一起说笑打闹,忽然响起一道清脆女声。
“那是鄯善王子,尉迟熠。”这位少女十五六岁年纪,身穿罗绮春衫,乌鬓点缀金翠,生得也是面若桃花,眉宇还带着一丝傲气。
她一语道破阿泓身份,旁人却起疑:“你怎确定是他?如今京里可有许多外邦人呢!”
“十四五的年纪,绿眸褐发,又会说中原话,甚至熟悉去年花灯的样式……除了长居京都的鄯善王子还能有谁?”少女勾起唇角,骄傲得像只孔雀,“再说,你们可瞧见他旁边的那个男人了?”
众女齐齐点头,有小娘子说道:“骑着白马的那人虽然容色出众气势非凡,可我却不敢多看,觉得……有点怕他。”
骄傲的少女点头表示理解:“那马叫玉狮子,骑马的人是当朝大司马——殷宗。”
“呀!”
众女小声惊呼,没想到竟然亲眼见到了传闻中杀人如麻的大司马。她们既害怕又好奇,重新挤到凭栏偷看殷宗,窃窃私语。
“我还以为大司马是个老头子呢,没想到这么年轻。”
“不仅年轻,相貌还俊美,比起那个鄯善王子也不差的……”
“你们可知‘北冠军南广陵’一说?殷司马年少被封冠军侯,能与他媲美的也只有广陵侯了。”
“咦?你们瞧他怀里,是不是抱着个女子?”
她们兀自说得起劲,那个骄傲的少女却只是淡淡望了一眼殷宗,目光又在茟奴身上稍停片刻,接着收回视线,朝着房间内的另一位小娘子说话。
“郑召芸,”骄傲少女毫不客气地直呼大名,“亏你还吃得下。”口气眼神无比嫌弃。
闺名郑召芸的小娘子闻言也不恼,慢条斯理地吃完一块糕点,丝帕轻揩嘴角,这才不疾不徐地回应:“怎么就吃不下?”
“那是你的未婚夫婿,大庭广众之下居然抱着别的女人,你不觉得丢脸?”许是怒其不争,少女杏眼一翻,毫无闺秀的仪态。
“什么未婚夫婿,我怎不知我定亲了?再说,就算是定了亲,在外头抱着女人的是男方又不是我,他都不觉得丢脸,我有什么好觉得的。”郑召芸站起来,轻理裙衫,“时辰不早了,我就先回家了,你们慢慢玩。”说罢带着侍女飘然离去。
其余女子听到二人对话,回来围住骄傲少女,向她打探消息。
“窦女郎,郑女郎为何走了?”不太熟的女伴小心翼翼称呼她女郎。
“涟漪,你说什么未婚夫婿,谁的?”关系好一些的女伴唤她闺名,也敢更深入地打听。
叫涟漪的骄傲少女姓窦,乃是丞相窦庆之女,京中贵女第一人。她瞧着郑召芸远去的背影,哼道:“元正朝会那日,殷司马当众求娶荥阳郑氏淑女,据说是太常卿保的媒,太常卿又是郑召芸的叔公,亲事肯定是给她说的。虽然如今两家还没过礼,但风声已经放出来了,她不说抓牢未婚夫婿的心,反而任由大司马携美招摇过市,真是个扶不上墙的!”说着愈发气闷,“我要是她,绝对不会如此忍气吞声!”
瞧着窦涟漪情绪激动,其余众女都不敢接话,只得讷讷陪笑,不过心思婉转的小娘子已然洞察其中关键。
——我要是她。
看来丞相之女也有求而不得的意中人呢。
郑召芸下楼之后,并未立即喊来车夫回家,而是问身边侍女:“事情都办妥了吧?”
侍女一副不负所托的凝重表情:“女郎放心,摊子已经支起来了,灯也拿去了,田儿守着的。”
“那我们走吧。”郑召芸露出欢快笑容,“把幂篱拿来我戴上。”
侍女瞧她一门心思都在摆摊卖灯上,忍不住问:“方才窦女郎说的那些……女郎您真的不生气么?”
“有那闲心,不如想法子多赚几个钱。”郑召芸一副无所谓的口气,“饱暖才能思淫|欲,嘴上说说的亲事,八字还没一撇,我管他什么马,银钱才是我心之所向,谁叫我人穷志短呢。”
侍女也不好再提什么亲事,转而又问:“那您就这么走了,会不会得罪其他女郎?”
“谁管她们。”郑召芸边系幂篱边说,“同我要好的,断不会因今晚之事与我生分,反之,借机想看我笑话的人,我何必搭理?还有,”她捂嘴悄悄,“我正愁没借口先走呢,这下可好,留下她们付账!”
“女郎您真是……”侍女摇头叹息,无可奈何。
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女,外人都说大司农郑当时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难怪养出个爱财如命的女儿来。
殷宗他们一路逛到了东方枢这里,他家的花灯格外巨大华丽,照得整个宅院亮堂堂的,并且还做成假山、瀑布等形状,观之震撼。
“逸非,我就知道你们要来!”东方枢一脸自己神机妙算的得意,“酒菜已经备好,咱们喝几盅?”说着看向阿泓,“话说你是多久动身来着?”
提起这茬阿泓耷拉眉眼,低头看着脚尖磋磨石子儿:“后天。”
鄯善国王奇迹般地熬过了去年冬天,只是已然油尽灯枯,估计大限将至,阿泓必须尽快回去见父王一面,鄯善使团待到上元节已是极限,不日就要启程。
东方枢点头:“那今天这顿为你践行。”
“阿泓,”殷宗拍了拍小狼崽子的肩头,“天涯何处不相逢,总会再见的。”
他难得和颜悦色,阿泓却红了眼眶,侧过脸不肯让他瞧见,仍旧嘴硬:“我才没有舍不得……嘁,别以为我回去了就不记仇了,以后我要把你打我的全部还回来!揍得你满地找牙!”
殷宗含笑点头:“好,我等着。”
等着你长大成人,独当一面。
繁灯漫挂,琉璃光射,玉皇开碧落,银界失黄昏。佳节元夕,如此良辰美景,这里却充满离别伤怀,殷宗、阿泓和东方枢只顾埋头喝闷酒。茟奴见状伤感之余,又想为他们做些什么。
“奴儿唱个曲吧。”
她身无长物,也深知此刻无论何种安慰都是苍白无力,于是轻轻唱了起来。
“相离徒有相逢梦……今宵风月谁知共……”
章台街教出来的娇莺,一口轻调软语如绵云,抚慰了伤痛。
“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①
①唱词引自《木兰花·相离徒有相逢梦》
《驯马日记》
小娇奴:其实骑哪匹马都一样……
大司马:呵呵,一样?老子没让你骑够?还敢想去骑别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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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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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四十五章 上元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