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寝宫,把众人吓了一跳,好在很快太后銮驾也回了宫。
“彻儿!”
姬太后径直冲进温室殿,一把搂住李彻,抱着他看了又看:“快让母后瞧瞧,有没有磕碰到?”检查一遍暂未发现异样,她又张罗内侍端来羹汤补药,一副笃定了李彻在外受饥挨饿的样子。
李彻则表现得顺从听话,乖乖喝完药,便安静地坐在那里,黑玛瑙似的眼睛专注看着她,像一尊精致又听话的瓷人。
姬太后心头一软,爱怜地抚上他脸颊:“彻儿告诉母后,你去了哪里?”
李彻摇了摇头,眼神是恰到好处的迷糊懵懂。
“你……”
姬太后见状顿时郁结,可转念一想也许李彻是真的不知道,一个从来没单独出过宫的孩子哪儿会认识路呢?
“罢了,幸好没出什么大事。”姬太后叹气,继续问,“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这下李彻不好再装傻,于是转过脸看向唐蘅。
“启禀娘娘,真是佛祖庇佑,派出去的小黄门竟碰巧遇见了陛下。”
在清凉台,殷宗和唐蘅谈妥交易,这个寻到人的功劳便落到了唐蘅头上,此刻他拿出一套无懈可击的说辞,只说佛光显灵,让他手下的人找到了李彻,然后他们偷偷把人带回宫,并且没有惊动任何人,一场危机悄然化解。既然这出闹剧有惊无险,姬太后也大发慈悲,轻飘飘说了句“将功折过”便没有追究他身为中常侍的失察之罪,甚至还下旨要赏找到人的小黄门。
“娘娘赏罚分明,微臣代小的们叩谢隆恩。”唐蘅虔诚跪拜,额头抵在地上,唇边溢出一缕意味深长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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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节之后,很快就要到元正,正月初一那日有正旦大朝会,届时四方来贺,举国欢庆盛世泱泱。
如今四夷馆住满了外邦使臣,东方枢身为大行令,要全权负责接待安排,忙得脚不沾地,阿泓也不得空,因为鄯善国使团也到了。
倒是殷宗在府中的时间比从前多,他近来看很多杂书——至少在茟奴眼中是这样的,每日她收拾案桌,发现上面放着的不是佛经就是药典。
“小奴儿,去把《金匮要略方论》拿来。”
茟奴得令急急忙忙去往外书房找书,守卫见了她顺利放行,甚至还会随口聊上两句。
“又来拿书啊?”
茟奴含笑称是:“是呀,主公急着要。”
她自由出入外书房是殷宗特允的,方便替他跑腿办事,至于其他诸如细作之类的问题,殷宗完全不担心。
白纸一般的小奴儿,身世简单又温顺乖巧,并且在京城人生地不熟,连府门都从未主动出去过。她就像那只误入人群的稚鹿,根本没有能力在弱肉强食的世界生存下来,所以她只能讨好他、跟随他、依附他,而他则牢牢掌控住这样一个娇弱之人,试问她又怎会生出二心?怎敢生出二心?
“主公,书取回来了。”
茟奴先把药典奉上,转身去查看风炉上温着酴酿,铜釜里汤水咕噜噜冒着小泡,混杂着碎米翻滚,散发出一股甜香。入冬后,刘氏酒庄做了些蜀地酴酒,东方枢命人送来,还特意叮嘱要“合滓餐之”,厨下试过几次,混合鸡子、枸杞等物同煮,再放一些蜜糖,食之甘辛甜滑却不醉人,冬日用上一碗,手脚一整天都是暖的。
殷宗看书,茟奴就盛了一碗酴酿出来,轻轻放在他手边,然后垂手立在一旁,等候他的下一个吩咐。
甜酒微香混合女子体香,这缕气味引得殷宗的心神不自觉飘到她身上,余光扫过她的面庞,发现她好像在盯着什么出神,随之望去,是一本药典。
殷宗故意把手里的书放下,作势去拿那本药典,果不其然,茟奴的眼睛跟着书动了。忽然他手腕一转,把书递到她面前。
“想看?”
“不……”茟奴下意识摇头,又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心思早已被殷宗看穿,既然如此再否认也没意思,反而给他落下口不对心的坏印象。于是她索性咬唇点头:“嗯,想看的。”
“过来。”
殷宗挪动身体,把身下的长椅空出一块地方,示意她一起坐下。茟奴也不矫情推辞,从善如流地过去挨着他坐下,轻轻捧起那本药典。
倒不是说她完全不怕殷宗,或者有心僭越,而是她深知殷宗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既然无法反抗,不如顺势而为。在猛虎爪下求生的玩宠,最是懂得如何顺从主人心意。
这是一本《本草经》,记载了百余种药物,并把它们分为上、中、下三品,每一品又分了草部、木部、玉石部等,每一种药物的品相功效都有详细描述。茟奴慢慢翻看,像是进入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渐渐入迷。
她是专心致志了,殷宗却总是被她分去心神,最后索性转过脸去盯着她看,视线从她的绒发移动到白皙的额头,再到小巧的秀鼻,再到两瓣樱唇之上。
男人的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太久又太有侵略性,茟奴难以忽略,回眸不解:“主公?”
殷宗懒懒回应:“嗯。”还是盯着她看。
“您……”茟奴招架不住败下阵来,垂眸避开打量,觑见那碗酴酿,赶紧双手捧上,“不烫了,主公请用。”
殷宗不接,把碗推回去:“你吃。”
于是茟奴顶着两道灼热得可以把人烤熟的视线,端着碗小心翼翼地吃起来,一丝不雅的声音也不敢发出。
她默默进食的样子又让殷宗想起吃嫩叶的小鹿,眼中不觉带了笑意,目光不经意掠过她的前襟,竟然鼓鼓囊囊。
纤细花蕾在不经意间成长,如今已然含苞待放。
“小奴儿,”殷宗忽然开口,“你长高了。”也长大了。
“啊,真的吗?”茟奴闻言欣喜,把碗放下站起身来,眸光熠熠,“主公,我真的长高了?高了多少?”没有人会不希望长高长大,她还是个少女,自然也想快快长大成人。
殷宗也站了起来,抬手示意她过来比比。茟奴走近,被他揽住后脑按在了胸口,她贴住男人宽厚的胸膛,总有种很安心的可靠感觉。
若是自己能有主公哪怕十分之一的强悍,那该多好。她默默地想。
“唔,约莫半寸。”殷宗比划一番,“以前到这儿,现在到这儿。”他用手指比了一个高度给茟奴看。
“还想再长高一点。”茟奴捧着脸笑,踮起脚齐平殷宗肩头,“这么高就好。”
她难得露出这么活泼的神情,殷宗也被这份欢快感染,冷峻的脸庞微微含笑,点头肯定:“会的。”
小鹿终有一天会成年,而他的小奴儿也会慢慢褪去少女的青涩稚嫩,长成一个女人……
思及此事,殷宗又叮嘱茟奴要把酴酿吃完。
“这……”茟奴一脸为难,交手捂着腹部,“奴儿吃不下了。”
殷宗最不喜她的一点就是胃口太小,养了这么久还是跟只雀鸟似的,吃什么都两三口,难怪长得慢。
“吃完有赏,”他索性拿出对付大头兵的法子,“要是吃不完,重重处罚。”
如此“威逼利诱”,茟奴泪眼汪汪地捧起了碗。
酴酿虽不是酆酒,但整整两碗喝下去,茟奴又不胜酒力,所以不可避免的面酣耳热,直至入夜都还是微醺姿态。
“主公,”她杏眸微阖,好似蒙着浅浅一层雾,“您要赏奴儿什么呢?”
酒壮怂人胆,不过些许酴酒下肚,她就敢明目张胆地讨要赏赐。但她神态委实娇憨可爱,殷宗见状有心逗弄,故意反问:“你想要什么?”
“主公赏奴儿什么,奴儿就要什么。”她脑中晕晕乎乎,却仍不忘讨好眼前男人,只是说的话更加直白露骨,“主公赏的奴儿都喜欢。”
“是么?”
殷宗轻轻哼出两个字,凤眸斜睨,似有不信。
茟奴斩钉截铁地点头:“是呀,主公赏的是最好的。”
换个人这么拍马屁,一定会被殷宗训斥巧言令色,但换做不甚清醒的茟奴,却让他浑身舒坦,仿佛肌肤的每一寸都被轻轻抚慰到了。
“小奴儿油嘴滑舌。”他轻笑摇头,继而取出一叠信给茟奴,“你家中寄来的。”
原来在茟奴离开吴城以后,章良就开始给茟奴写信,一封又一封。但因为大雪封路,这些信送到驿站积压下来,直到最近路途通达了,才终于送至京城,到了大司马府。
茟奴喜出望外,拿过信拆了起来,一封封地读。
“阿姊毋恙也……”
章良总是先问她好不好,然后再说自己和家里的事,他说平娘自她走后,很是难过了一段日子,不过经他宽慰,母亲已经想通了,不再自怨自艾,而是开始准备上京的事宜。章良还说自己也一直认真吃药调理,病情已大有好转,想来就算长途跋涉也无碍,待到春暖,他们就动身上京来找她。
但章良又在另一封信说了,找她并不是要投奔大司马府,也不会讨要接济,他们只是想和她近一些,时常能见面就好。章良打算入京后就先租赁一间屋子,然后再找个差事,总之先安顿下来再说,一切都可以徐徐图之。他说相信假以时日,他一定能在京城站稳脚跟,届时再来设法解决她的事。
“奴婢有价,由主处之……垂老无夫,终身抱怨。”
章良甚至在信中直白地劝她要为将来打算,为奴为婢不是长久之计,他们是可以被随意买卖的,颜色好的奴婢也许会得到主人更多青睐,可一旦他们年老色衰,又干不了活计,主人就会以“还其自由”的名义把奴婢撵走,届时才叫真正的孤苦无依,凄惨终身。
殷宗没有偷看旁人信件的爱好和习惯,但是茟奴看信时不知不觉念了出来,被他听去几句。其他都还好,可是听到章良劝茟奴要早做打算时,言里言外都是喊她逃离的意思,他瞬间黑脸。
“好了。”
殷宗忽然抽走茟奴手中的信,把所有信件都拢好收起来。茟奴手上一空,怔怔开口:“奴儿还没看完……”
“晚上看久了伤眼睛,”殷宗一本正经解释,“明天再看。”
尽管很想一口气读完所有家书,但茟奴不敢忤逆他,只得讷讷点头,“哦。”
气氛一时有些僵凝,茟奴反正醺醺然不太清明,既然没有家书可读,那就索性趴下休息好了,于是她环抱双臂放在桌上,歪着脑袋靠上去,直愣愣盯着殷宗看。
“主公不怕伤眼睛么?”她突然一问。
“唔?”
“您不让奴儿看家书,自己却还在看。”茟奴说话间双唇微嘟,似乎有些不高兴,“凭什么不一样啊……”简直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殷宗简直被她逗笑:“你说凭什么?”
“奴儿怎知?”茟奴摇头又点头,“男女有别,大约就会不一样,其实,”说着她视线下移,竟然口无遮拦道,“男人不就是多长了那……坨东西,又不好看,怪吓人的。”
殷宗:“……”
忽然忆及上次被这小奴看个精光,这会儿又听她说出此等“虎狼之言”,殷宗的脸庞迅速浮起一层绯红。
怪就怪茟奴这次醉酒不够彻底,否则早就昏睡过去了,哪儿会惹出这样一场祸事来?
“呵,吓人?”
殷宗捉住茟奴的手,以不容反抗的力道往下探去。他语调竟然带着几分轻佻,看她时眸光潋滟。
“你倒是给本座说说,到底有多吓人?”
《驯马日记》
小奴儿:您要赏奴儿什么呢?
大司马:你猜?
小奴儿:嘤嘤嘤(手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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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四十三章 寄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