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是殷宗拿进房的,顺带还有一套新的僧衣。
茟奴背对他把衣裳穿好,转身过去发现他竟已经在往矮几上摆放饭食。
“奴儿来。”
茟奴觉得断没有让主公亲自动手的道理,急忙上前接过碗箸,摆好以后像往常一样站到一旁,垂手而立。
哪知殷宗拾箸,转手递给她:“坐。”
“这……”茟奴拿着竹箸不知所措。
殷宗拉她坐下,又把碗也塞入她手中:“吃吧。”
只有一份饭食一副碗筷,茟奴不敢用,抬眉怯怯:“那您呢?”
“用过了。”
听他这么一说,茟奴这才卸下顾虑,折腾一整日她早就饥困交加,遂端碗小口吃起来,虽然不是风卷残云,但速度比平时用饭要快得多。
殷宗居高临下瞥了一眼,觉得她类似吃着可口嫩叶的幼鹿,神情专注而愉悦。他也不由自主变得愉悦起来。
小鹿,小奴,养起来都差不多,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她就会卸下防备,消除恐惧,甚至同主人亲密无间。
只是这份好心情没有维持多久就被打破了。
清凉台外来了一众内侍,以唐蘅为首,那张俊白的面庞犹如在暗夜绽放的荼蘼,韶华极盛。他率众走近,脚步却刚好停在殿外,一如既往地谨慎。
殷宗听到动静主动出来,冷面含威:“唐常侍有何贵干?”
“微臣奉太后懿旨,在寺内找一样失物。”唐蘅微微含笑,谦逊得让人挑不出一丝错,“请大司马海涵。”说罢就招手示意小黄门入殿内搜查。
殷宗岿然不动,高大挺拔的身姿巍峨如劲松,他冷眸一扫,顿时威慑住众人。
殷宗鄙夷冷嗤:“狐假虎威。”
他素来厌恶唐蘅,此番见其利用姬太后做幌子,大张旗鼓搞这么一出,像是唯恐天下不乱,以期在诡谲的局势中得到些什么东西,于是愈发深恶痛绝。
唐蘅行事一向低调,对殷宗也是避其锋芒,今夜却很反常,竟敢正面对抗:“微臣也是奉旨行事,还望大司马体谅一二,莫要为难在下。”他倏尔扬眉一笑,“微臣相信失物并不在大司马这里,反正您身正不怕影子斜,就让他们进去走个过场如何?”
“若是本座不允呢?”殷宗冷声反问。
唐蘅拱手以示抱歉,话却分毫不让:“上命难违,既然无法两全其美,微臣只有得罪了。”
唐蘅言语中似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味,殷宗联想到白日在藏经阁的事情,瞬间明了。
他知道茟奴在里面。
二人对峙僵凝,气氛紧张至极,其余人都屏息静候结果。
须臾,殷宗忽然动了,侧身让出一条缝。
“进来。”
内侍们纷纷松了一口气,正要迈步,又见殷宗横眉望来,眸中杀意凛冽。
“你一个人。”
唐蘅知道这个“你”指自己,他示意手下等在外面,迈步随殷宗进入清凉台,把其余众人都挡在外面。内侍们眼睁睁看殿门合拢,回想起刚才大司马的眼神,皆是不寒而栗。
殷宗带着唐蘅走了几步就停下了,回身与他对视。
四下无人,唐蘅也不遮遮掩掩,直接开门见山:“太后崇佛重礼,如此清净之地,大司马却用来金屋藏娇,若是传出去,实在有些……”言尽于此,意味深长。
殷宗不屑一顾,回敬道:“搬弄是非、乱嚼舌根的小人,拔掉舌头便是。”
“可悠悠众口如何堵得住?再者,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名望如凤羽,自当爱之惜之。”唐蘅也颇为巧言善辩,“您说是不是?”
殷宗无意与他绕圈打哑谜,索性挑明:“你有什么目的?”兜这么大个圈子过来,他不信唐蘅仅仅是来抓茟奴那么简单,他一介宦官,对男女之事无感,得罪自己也捞不到好处。无根之人没有将来,他们最看重的是自己以及当下能抓住的东西。
聪明人之间一点就透。
唐蘅轻轻勾唇,目光不经意掠过大殿与香室之间的门帘,风吹帘动,露出地上一双女人的脚。他悠悠开口:“今日在藏经阁,未能当即回答大司马所问之事,在下着实惭愧,故而回去便翻读经书,探得一二佛典奥义,此番前来,是想说与大司马解惑,不过——”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大司马得到了想要的,那我又能得到什么呢?”
茟奴知道外面来了人,她一开始以为殷宗会把人打发走,不成想他却带了个男子进大殿说话。她有些慌乱,害怕自己这幅样子惹来祸事,于是藏到帘子背后,想听一下外头的状况。
只是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她只知二人在交谈,语气并不是很热络的样子,具体说什么却听不清。于是她又往前了一些,躬身把耳朵凑得更近。
忽然门帘一扬,她冷不丁撞上一堵坚硬胸膛,霎时眼冒金星,险些趔趄摔倒。
“你在作甚?”
殷宗撩开帘子就跟她撞了个满怀,下意识双臂环拢把人抱住,只见茟奴神情晕乎,抬头眼含热泪,喃喃问道:“刚才是谁来了?奴儿是不是给您惹麻烦了……”
“是挺麻烦。”殷宗抱她躺上须弥榻,嘴里嫌弃眼睛却含着笑意,“不省心。”
不是起了疹子就是撞到头,还动不动就哭,倘若没他看着,她该如何自处?可能会像孟姜女那样,直接哭塌了长城吧。
“都是奴儿不好,请主公恕罪。”茟奴听他这么说,赶紧认错,甚至还想起身给他跪下。
“好了。”殷宗一把按住她,让她又躺了回去,大掌顺势抚上她的脸,眸光柔旎,“有什么回家再说。”
“啊……能回去了吗?”
“很快。”
大约亥时,姬太后突然起驾回宫,随驾的宗亲重臣也得以离开白马寺。这场莫名其妙弄了三天三夜的冬节礼佛盛事,就这么潦草收场了。
殷宗得讯又等了半个时辰才动身,有意避开人多拥挤,待到二人回府,已经过了子夜。东方枢和高铭一直等候,见他们平安归来终于放了心。
“啊——”东方枢打了个哈欠,“见到你没有缺胳膊少腿,那我也能安心睡觉了。”
相较于东方枢的调侃,高铭则稳重得多:“主公脱身可还顺利?”
既要让姬太后知道幼帝已经回宫,又不能让她察觉消息是殷宗给的,否则容易引来猜忌。光是这一点已经很难做到,但殷宗谋划周全,不仅借着唐蘅把自己撇出是非漩涡,更有其他收获。
“小奴儿你先进去。”殷宗先支开茟奴,又喊上东方枢和高铭,“跟我去书房。”
东方枢叫苦不迭:“有话明天再说行不行?我都两天没睡了!”
“来不来?”
殷宗冷视,简简单单三个字却激得东方枢打了个寒颤,睡意瞬间消散。
“来、来……我哪儿敢不来嘛。”
外书房是府中重地,平时都有士兵把守,除非主公亲自带人,否则是一律不许擅入的。这里开间宽阔,进屋正对的方向放置一张宽大案桌,背后书架靠墙,摆满兵书典籍,左侧的墙上挂了一大张牛皮舆图,旁边立着枪弓刀戟等兵器,房间右侧则有一张行军矮床,偶尔殷宗在此过夜。整个屋子进来便有一种沉肃杀气,让人错觉不是身在富贵京都,而是闯进一处粗犷军帐。
一进屋,殷宗就递给东方枢一卷东西,东方枢打开一看,愣住了。
“这……我看不懂啊。”
黄帛经卷,绘镌精丽,不仅画有庄严素美的大梵天王神像,还用梵文写着经文。
殷宗解释:“你拿此经卷到四夷馆找人译出来,最好能讲其奥义。”
“我说你该不会是在白马寺听多了和尚念经,竟然也想皈依佛祖吧?”东方枢调侃,“本来就是个冷心无情的石头,现在更好,直接断情绝爱,四大皆空了。”
“呵,四大皆空?”殷宗冷笑一声,眉眼戾气横生,哪里有一点我佛慈悲的模样?他眸中翻起巨浪,“有些人当然希望本座四大皆空,我岂能如他们所愿。”
倒是高铭见他神情猜到几分,试探问道:“莫非主公怀疑的那件事有了眉目?”
“怀疑什么?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东方枢一头雾水。
殷宗抬眸盯住墙上那张舆图,久久出神,这是先帝手把手教他画的。
“逸非,你可知朕为何选此二字作为你的表字?”
“朕希望你有逸群之才、优赡之智,但更要慎思笃行、明辨是非。”
“逸非,西行商道于国于民都大有裨益,但是西域异族杂居,戎狄始终为患,我们得建一座都护府。”
“太尉一职朕且为你留着,你还太年轻,再等两年——”
“逸非……都托付与你了。”
殷宗自幼失怙,都说没有父亲的男孩多半性情懦弱,难成大器,但在他身上看不到丝毫自卑怯懦,他就像是天上曜日,骄傲热烈得让人不敢直视。要孕育出这样一颗旭日朝阳,家世门第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要有一个强大男人教导指引,而先帝就是这个人。
先帝同殷宗,是君臣,是师徒,更似父子。
“问你呢,你又有什么瞒着我?”东方枢的话打断了殷宗的思绪,“你还当不当我是兄弟了!”
面皮白净的东方公子把生气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脸色比之前在勾容县还要黑。
殷宗唇角绷成一条直线,终于开口。
“我一直怀疑,先帝不是病故。”
东方枢脸色骤变。
众所周知,先帝一朝病倒药石无灵,最终驾鹤西去,但殷宗这会儿说不是病逝,那只能是——遭人谋害。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东方枢恨不得自己是聋的,就没法听见这等要命的隐秘,“你怀疑谁?你有没有证据?哎呀算了,你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可现在才来反悔已经晚了,殷宗和盘托出:“本来只是怀疑,但这趟去白马寺,倒让我更笃信了三分。”
说来起因还是茟奴一句无心之语。
“里头在做法事吗?”
中原素来笃信道教,乡间百姓也多供奉真人老君,释迦牟尼佛来自天竺,建寺传教也是先帝时才开始的事,茟奴并不知晓这些,在她眼里佛寺和道观约莫是一样的,做些算命消灾、诵经超度之类的事。所以那晚她见白马寺明灯长亮,经声入耳,故而有此一问。
当时唐蘅却说里面是天竺高僧在译经,殷宗初时略觉蹊跷,但也未深思细想。直到去白马寺礼佛后,见到毗卢殿里那尊宏伟铜佛,前后一联想,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先帝骤崩,姬太后却突然开始笃信佛教,不仅斥巨资扩寺铸佛,甚至延请高僧诵经念佛……
这一切难道不像是在做法事吗?
佛前忏悔,超度亡魂。
只有枉死之魂才需要引渡忘川。
立个flag,进度条本周拉满!不然大马儿真的要变态了……
《藏娇赋》作者:好大一匹马
金殿日暖锁鸳鸯,雪峰梨花压海棠。
马骄风疾玉鞭长,幽谷桃源潺潺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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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四十二章 度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