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大司马。”
殷宗带着茟奴堂而皇之地离开了藏经阁。一路上遇见好些内侍僧众,纷纷向他行礼问安,他一如既往地冷淡,锐目自带威压之势,令人不敢直视。
所以众人只知他身后跟着一名抱着经卷的小沙弥,却无人敢抬头仔细打量。不多时,他们顺利地回到清凉台。
此地单独辟了一间香室供殷宗歇息,他素来不喜人多手杂,更不会要宫里的宦官服侍,故而这里格外清净,跑腿传信的人都守在殿外,非召唤不得入内。
一进室内,茟奴赶紧把经卷随便搁下,匆匆去看殷宗的手。
解开包扎的帕子,血是暂且止住了,但伤口斑驳纵横,看起来很是骇人。
“主公带了伤药吗?”茟奴问道,又像是自言自语,“留了疤可不好……”
殷宗垂眸看她,眸光旖旎,嘴角微扬:“有何不好?”
茟奴低头不察,答:“不好看。”
这是一双文能写字,武能握刀的手,刀可杀尽奸佞之徒,写的字也如铁画银钩。她直觉不想让这双手沾染一点瑕疵,最好是完美的,就像主公这个人一样,骄如曜日明若皎月,没有丝毫弱点。
“男人要什么好看。”殷宗嗤鼻,觉得被她捧着的手骨头缝里都发痒,于是收回手来,“那边有水,去拧块帕子。”
茟奴照做,打湿帕子又回来,作势给他擦手。
殷宗却自行接过,转而把湿帕盖在了她脸上。
“主……唔!”
直到把她脸上的黄色擦得一干二净,殷宗才停手,见那张蜡黄的脸重新恢复白皙,满意点头。
顺眼多了。
他力气大,茟奴的脸被摩擦地发红,还有些火辣辣的,同时身上也莫名其妙有些发痒,甚至刺痛。她不敢叫苦,暗自忍下疼痛,只是眼睛又变得湿漉漉的。
殷宗最受不住被这样一双眼盯着看,仿佛能勾起世间最不堪的恶欲,任随再端方的君子也会堕落深渊,任随邪念驱使。
他扔掉帕子,故意别开脸去不看她:“他们让你来做什么?”
茟奴急忙道来。
……
唐蘅从藏经阁离开之后,回到毗卢殿给姬太后送经书。
姬太后已经两日未眠,尽管脸上妆容依旧端庄,但眼角的疲惫沧桑怎么也掩不住。这会儿她正支头阖眸,稍作歇息,唐蘅轻手轻脚靠近,弯腰拾起掉落的绒毯,打算给她盖上。
他还没起身,姬太后已经睁眼唤道:“阿蘅。”
“奴婢在。”唐蘅依旧把绒毯盖回她腿上,“娘娘注意保暖。”
一向强势的姬太后也露出鲜有的脆弱神情,眸光黯淡:“你说彻儿跑哪儿去了?外头天寒地冻,他还是个孩子,又一个人……”
其实她早就猜到李彻是自己跑出去的,宫里的日子太闷了,她尚觉得难熬,何况一个十岁孩童?但她不得不做出李彻就藏身白马寺的假象,只要她笃定这件事,就能堂而皇之把宗亲重臣都扣在这里。如此一来,那几个人便没法兴风作浪。虽然这显得有些自欺欺人,但对于姬太后来说,不给旁人可乘之机更加重要。
先帝骤崩,群狼环伺,他们孤儿寡母坐在天下至高之位,却是如履薄冰。身边有太多狼子野心之辈,姬太后分不清也不想去分清孰忠孰奸,她只知权力握于已手才是最稳妥的。
“陛下是真龙天子,自有上苍庇佑,娘娘无需太过担心,保重凤体才是。”唐蘅宽慰,“奴婢这两日都有暗中派人出寺寻找,想来很快就有消息。”只是为了避人耳目,只能让零星几个内侍借着办差的借口出去,而且也不敢大张旗鼓。
“说到底,还是彻儿身边的人办事不力,连人也看不住!”姬太后提起那几个随侍的小黄门,仍是咬牙切齿,“待到事毕,五马分尸。”
尽管是自己手下的内侍,唐蘅却不像上次当着丞相窦庆的面那样出言维护,反而微笑点头:“谨遵娘娘懿旨。”
窦丞相权倾朝野,各处皆有他的人,连内廷也不例外,唐蘅虽为中常侍,但手下之人却不一定与他一条心,反倒可能是某人的眼线。
想当日窦庆出言试探唐蘅态度,他自然装疯作傻,不顾旁人眼光,故意“包庇”属下。不过既然姬太后如此发话,等此事过去,他自当“肃清门户”。
想到这点,方才在藏经阁被殷宗咄咄逼人的郁结似乎都散去了。
“再宽限尔等一日,寻不到彻儿,你这脑袋也别要了。”姬太后心中焦虑,对唐蘅也毫不客气,她自觉困境难解,“你先想法子拖过这一日。”
“是。”唐蘅被威胁砍头却不害怕,反而积极出谋划策,“那奴婢就斗胆借娘娘威名一用,彻底搜查白马寺。”搅动风云,让这趟浑水更乱。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起来了,想起自己是在哪儿见过藏经阁的那个女子。
寒风雪夜,佛寺山门。她被那人藏于怀中,只露出一张娇怯小脸,宛若猛虎爪下的玩物狸奴。
原来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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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已带到,茟奴本来是想走的,但殷宗不让,只道太过冒险。
“万一被人抓住,你要如何解释?”殷宗冷眼睇来,“卫尉军不会给你说话的机会,直接当刺客处置,就地绞杀。”
茟奴被吓得汗毛竖起,连忙摇头:“奴儿不走了。”说话间她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眉头微蹙。
“怎么了?”殷宗见状问。
“没什么,就、就是,”茟奴忍不住隔着袖子抓挠手臂,“有点痒,还有点痛……”
她人虽娇弱,但性子坚韧,若非实在受不了,一般不轻易开口嗔唤。殷宗见她神情着实痛楚,抓住她手腕一把撩开袖子,只见玉臂上红斑累累,密密麻麻连成一片,好似成群的红梅桃花。
“这是……梅花疮?”茟奴见状猜测,顿觉天崩地裂,立马泪水涟涟,“我怎得了那种脏病,我明明没有……呜——”
在章台街的时候,她见过好多娘子就是得这种病死的,初始只是身上长了梅花似的红痕,有些发痒,渐渐这些红点就会扩大至全身,然后长脓溃烂,接着头疼、高热、骨痛,连嘴里也长满疱疹无法进食。往往到这个时候已经是药石无灵,于是鸨母会叫人把得病的娘子抬进专门的黑屋关起来,每日施舍一些粥水,直至她们最后死掉,再裹上草席扔去乱葬岗烧毁尸骨。
茟奴深知此病的厉害,却不知从何而来,还是燕歌告诉她如何防止得这种病。
“你要学会看那些男人。”燕歌年长几岁,懂得多也愿意教她。
那会儿茟奴还年幼,傻乎乎什么都不懂:“看什么呢?”
燕歌无奈,细细解释:“看他们身上有没有那种瘢痕,特别是那处——”燕歌用手比划形状,“倘若长有红疹白斑什么的,千万不要靠近,更别让他碰你!你跑出来告诉姆妈,她自会派龟奴把人撵走。”
从来只见姆妈往柳花院拉客的,从来没见过她还会把客人撵出去,所以茟奴对此印象额外深刻。
回忆到这里,茟奴赶紧拂开殷宗的手:“主公莫要过来!这病会传人,您别染上了。”说话间眼泪又掉下来,伤心至极,鼻尖都红彤彤的。
脏病,传人。殷宗听进耳里已然猜到她指的是什么,他自然不信她是得了杨梅疮,小奴儿娇养至今,他都没舍得染指,对外人更是严防死守。
思及此处,他把目光放在那身沾满灰尘的衲衣上,忽而心念一动,当即命令茟奴:“把衣裳脱了。”
茟奴此刻万念俱灰,仿佛失聪一般,闻言没有反应。殷宗见她讷讷无神,索性动手帮她脱衣。
待到茟奴回过神来,肩背裸露在外凉浸浸的,而殷宗正在为她擦洗。其实除了双臂脖颈,她身上其余地方并不见红痕斑点。
虽不是第一次“坦诚相见”,茟奴却莫名觉得羞赧,刚想拾起衣裳穿上,被殷宗一把拍掉手掌。
“你是邪风入体起了风疹,”殷宗解释,“应该是衣裳沾了秽物,不能穿了。”
听他这么一说,茟奴猜测:“兴许是在阁楼洒扫时弄上的。”她愈发懊恼,“现在怎么办……”
身上又红又痒,衣裳也不能穿,更不能出去,就这么赤身露体地跟殷宗大眼对小眼,茟奴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自己擦,咳,”殷宗把帕子递给她,咳嗽一声补充,“前面。”
接过帕子茟奴羞红了脸,弓腰缩肩,像只熟透的虾子。
擦洗过身子,茟奴觉得红斑好似散去些许,顿生欢喜,眼睛也重新变得有神,顾盼间流光溢彩。
这间香室陈设简朴,只有一张须弥榻可睡觉,如今被茟奴占了,她裹着薄褥缩在榻上,偷瞄盘腿坐在蒲垫上的殷宗。
殷宗面前是一张矮几,放了歙砚纸笔,另外有张案桌放了一尊黄花梨佛龛,内供佛像。除此而外,整个房间就剩一个摆着鬲式炉和香盒的香几,再也没有其他摆设,更别提幔帐屏风之类的遮挡物。
茟奴觉得出生至今从未像今天这么丢脸过,其实自从遇上殷宗,她好像总是很狼狈,所以在他面前她从不敢故作矜持。彼时她一介章台街流莺,被喊去太守府陪客,就像个货物一般,随便被送给哪个男人都只能接受,然后笑着把人服侍好。
所以那时他那么凶地灌她酒,撕她裙子,还把她绑起来……她都统统没有反抗,只是弱弱哭求,希望他怜惜自己。
还有那时,她几乎赤luo地泡在酒池里,费力去够他的衣角,哀求他救自己。
这些她都丝毫不觉得羞耻,跟活命比起来,廉耻算什么?
但是今天,她却觉得很羞涩,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心跳会变快,脸颊也会发烫。
这是怎么了?茟奴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所以悄悄偷看殷宗,期望能找到点什么,勘破这份古怪情愫。
殷宗本来也有意离她远些,此乃佛门清净地,外面还有一堆豺狼虎豹,他不愿在这里闹出什么动静,只是茟奴的频频打量实在扰他心神,默念再多的清心咒也无济于事。终是忍不住,他转过头去,正好逮住她的“偷窥”。
茟奴一惊,匆忙埋头,尴尬地把自己缩成一团。
殷宗先是去看她的脸,被她藏了起来,随即视线下移,瞥见薄褥底下露出一双白皙玉足,脚趾玲珑可爱,却紧紧蜷缩,好似很冷的样子。
脚背一沉,大掌覆来,茟奴猛然抬头,对上一张容色出尘的脸。
殷宗蹙眉:“冷?”
茟奴片刻才反应过来,急忙摇头想缩回双脚,却被他牢牢按住。
“别动。”他沉着脸似乎很不悦,“嘴硬什么。”
所谓玉足,冰得跟寒玉似的,还说不冷。
他伸手一捞,手臂穿过茟奴的腘窝,直接把她双腿拖过来,搭在自己大腿之上,接着袍角一裹,把她膝盖以下直至脚趾尖都严严实实包起来。
骤然间跟他紧紧相贴,茟奴连呼吸都屏住了,受惊之余又开始心跳飞快,控制不住地面红耳赤。
殷宗似乎浑然不觉,甚至好心叮嘱:“还觉得冷就靠近些。”
“……嗯。”
茟奴缓缓吐出一口气,鼓足勇气把上半身也挨了过去,脑袋轻轻依偎住他的臂膀,坚实又可靠。
在她头顶上方,殷宗微微扬起唇角。
《吃小野菜回忆录》
大马儿的进度条:已亲,已抱,已脱,已看。
吃进肚子指日可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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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四十一章 清凉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