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氏的宅邸之中,李彻高坐上位,东方枢跪地行礼。
“臣拜见陛下。”
李彻也认得东方枢,抬手示意他起身。
看着眼前的场景,茟奴觉得脑中灌满了浆糊,乱作一团。
小郎君居然是皇上?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那她刚才还牵他的手,拽他的披风,跟他讲那些话……
身体的反应比脑袋快,茟奴也跪下了。李彻见状起身去拉她,要她起来,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要你跪。
茟奴知道他的意思,可是双腿好似千斤重,沉沉落在地上无法起身,她也摇头:“奴婢不敢。”
李彻闻言极为失望,一副受伤的神情。
高铭赶到,还带着阿泓,见到李彻在此皆大吃一惊。帝驾率众在白马寺礼佛,无故延长了一日,甚至还封锁了寺庙,这本就让人起疑,乍见皇上竟在外城,几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几人商量对策。
高铭沉吟:“得想个解决法子。”
“要不直接送回去?”东方枢刚说完,自己又否认了这个提议,“唉,不妥,此事不可经你我之手。”至少明面上不能跟他们和大司马府扯上关系。
天子失踪,白马寺内想必已经乱做一团,姬太后把人扣着不放,明显就是怀疑有人作祟。这时要是殷宗麾下的人把幼帝送回,即便毫发无伤,保不齐别有用心之人借机发难,指责殷宗拐带幼帝,甚至可能污蔑他绑架谋害。
大司马本来就兵权在握,如果被扣上“谋朝篡位”的帽子,轻则丧权失势,重则人头落地。他们不能置殷宗于此险境。
但是不送回又不行,总不能一直留在东方枢家里,至多明天,姬太后在白马寺再寻不到人,届时整个京畿都会封锁,卫尉军将踏平每一个角落找人。要是那会儿被人发现幼帝在此,东方枢一家只好悬梁自尽了,至少还能留具全尸。
“要不传个信让他们出来接人?”阿泓出了个主意,“咱们都不露面不就成了。”
“在哪儿接?谁来接?”东方书很没风度地翻了个白眼,“烫手山芋,谁接谁傻。”说完忽觉不妥,赶紧偷瞟李彻脸色,见他正在专心致志地把玩西域弯刀,没有注意到他们说的话。
幸好幸好,东方枢悄悄松了口气。
“我以为,可兵分两路。”高铭思忖许久,想了个办法,“一路人马负责护送陛下直接回宫,这比送回白马寺要稳妥;另一路人马,要设法向主公传讯,让他在寺中周旋。”
东方枢一听,也觉得此计可行:“入宫好说,这些日子宫中本来就在筹备外朝来贺事宜,我借着置办采买物件的理由,悄悄将陛下送进去。至于白马寺,谁去传讯?”他看向阿泓,挑眉询问。
阿泓耸耸肩:“无所谓啊,我去就我去呗。”
“不行,阿泓太打眼了,况且有很多人认得他。”高铭觉得不妥,“得找个可靠的生面孔。”
三个人六只眼,齐齐望向茟奴。
白马寺僧侣众多,消耗的米粮菜蔬也多,米粮可以囤积,瓜菜却不行,隔一日便要采买,皆是由相熟农庄送至寺里。这几日更是因为皇亲重臣皆在寺内礼佛的缘故,每日天不亮就要送新鲜瓜菜。
东方氏作为商贾巨户,人脉甚广,很快就把茟奴安插进送菜的队伍里。她穿上裰着补丁的旧衣裳,麻灰头巾裹住一头乌发,脸也涂得黄黄的,妆扮作乡下农妇。
白马寺后门,执金吾负责一一盘查,检查无误后才放行。
在殷宗身边待久了,茟奴觉得自己似乎变大胆了一点,此时竟然没有特别紧张。她挎着一个竹篮排队,跟着众人徐徐往前挪,步伐从容。、
“站住。”轮到她的时候,守卫多看了两眼,“拿的什么?”
茟奴揭开竹篮上的布,小声解释:“回大人的话,是金韮①。”
只见一把把金黄韮叶整齐码在篮子里,犹如缕缕金线,十分珍贵。
守卫又问:“怎的才这么一点?”僧口众多,旁人送瓜菜都是成堆成车,就她手里这篮够吃几顿?塞牙缝都不够。
“大人有所不知,这金韮又称蔬珍,十分难得。”茟奴也算穷苦人家出生,略懂农事,“冬日天冷菜少,若要种韮,需移根藏于地屋荫中,培以马粪,暖而即长,不见风日则其叶黄嫩,价值昂贵,故名金韮,都是给贵人吃的。”
叫金韮不仅是因为颜色金黄,其价也堪比黄金,只有达官贵人才吃得起。她的说法正好契合了如今白马寺的情况,皇亲国戚皆在寺中茹素,肯定不能跟和尚吃一样的萝卜青菜。这一篮金韮就是专门供给他们的,所以才这么少。
“走吧。”
一通解释合情合理,守卫放她进去。
茟奴随着送菜的农人来到后厨,这里紧邻斋堂,而斋堂旁边就是客堂,通常礼佛香客都住此处。她放下菜篮,趁着管事僧人清点货物无暇顾及杂事,贴着门边儿偷偷走了。
来之前高铭让她看过白马寺的舆图,她记得很清楚,于是顺利穿廊过门到了客堂。这里的确住了一些人,但她一路走来并未发现殷宗的身影,反而自己一身农妇打扮频频引来打量。
客堂住的虽然都是皇族中人,但只是一些旁支宗亲,莫名其妙被关在寺里,众人颇有怨言,言辞中提及姬太后和殷宗。
“这要待到什么时候?”
“礼佛也没这么久的道理,简直就是软禁……”
“慎言!当心被人听去告你一状。”
“他们又不住这儿,听得到才怪。太后在毗卢殿,大司马等人住清凉台,离这儿远着呢。”
清凉台。
茟奴默默记下这里,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寺院布局,发现从客堂去那里,先要穿过大佛殿,再绕过接引殿,最后才能到清凉台。
她知道寺里不仅有大臣和内侍,还有卫尉军,自己这幅打扮也就能在斋堂和客堂转一转,没法走得更远。
那谁可以畅通无阻地去后面佛殿呢?
茟奴瞥见结伴去做早课的小沙弥们,计上心来。
白马寺有处藏经阁,是建寺时专门用来存放高僧摄摩腾带回来的佛经的地方,前些时日天竺僧人昙柯迦罗在寺中译经,也在此地。
今日清早,宫中内侍传话,说有贵人想到藏经阁阅览古籍,寺中知藏②得信,急忙命藏主③打开佛殿除尘熏香,整理书籍。藏主一人做不完,于是在路上随便抓了几个小沙弥来帮忙。
很不巧,茟奴就在此列。方才她在浆洗杂院找来一套灰色衲衣换上,再用禅巾裹好头发,还好这是隆冬时节,寺中上年纪的僧人都戴了观音兜保暖,故而对小沙弥并不严苛,允他们把光秃秃的脑袋裹住御寒。她不远不近地跟着几个前往佛堂诵经的小沙弥走,半路见他们被一位身穿海青,道风庄严的中年僧人喊住,接着小沙弥们就改了方向。
茟奴顿步,正欲躲开,哪知中年僧人唤她:“你也过来。”
于是她只好一起跟去了藏经阁。这里是一座三间见方的重檐两层楼阁,坐落在白马寺东北角。一群小沙弥进殿就按照吩咐扫尘抹窗,打水擦地。她怕被看出破绽,一直把头埋得低低的,为了远离旁人,自告奋勇去楼上扫尘。
这座阁楼外观两层,实则三层,中夹平座层,最上层是屋盖梁架与上檐铺作,层高很低,茟奴站直都差点碰到头。这里放着不常用或者已损坏的经书,几乎无人前来,故而积满灰尘、遍布蛛网,她上来先打了两个喷嚏,然后便开始洒扫。
阁楼第三层没有窗牖,只在两侧墙上各开一个圆形小囱透光,茟奴居高临下能看见一丁点外头的景致。她暗自决定先躲在这里,等混过这一阵,再伺机去清凉台寻人。
还没等小沙弥们清扫完毕,有人来了藏经阁。圆领绯衣,丹凤眼,玉秀面,正是唐蘅。
他独自一人前来,进了藏经阁就命众僧都出去,众人唯唯诺诺离开,谁也没在意楼上还有个半路加入的面生小沙弥。
唐蘅上了二楼,找一卷经文,忽闻头顶木板响动,似是有人走动。
何人藏身阁楼?他眸子一凛,轻迈脚步去往楼上,悄无声息。站在二三层楼梯之间,他探出一双眼睛,看到一个兀自擦地的身影,还有这人的半张脸。
宫中浸淫多年,唐蘅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一眼便看出这个“小沙弥”乃是美娇娥,脸虽蜡黄,但不慎露出的一丝脖颈却是白腻如玉,还有那副身段,再宽大的衲衣也遮不住纤美窈窕的曲线。
白马寺中竟有女子?唐蘅微微眯眼,起疑之余又觉得此女略有些面熟……
槅门作响,又有人来了藏经阁,唐蘅暂且歇下捉拿茟奴的心思,转而下楼去看来人。
是殷宗。
“大司马。”唐蘅待他总是礼数周全,作揖寒暄,“未曾想能在此相遇。”
殷宗还是那副冷淡模样:“听闻寺中有珍稀典籍,特来一观。”他看见唐蘅手里拿着一卷经文,故意问,“唐常侍拿的什么书?”
“随意找的一本经文,无甚特别。”唐蘅姿态谦和,却避而不答关键之处,甚至把佛经放进了袖中。
“太后笃信佛教,唐常侍耳濡目染,想必造诣极高。”殷宗眸光冷凝,盯着唐蘅,“本座有事请教,望唐常侍答疑解惑。”
唐蘅微微含笑,表示洗耳恭听。
殷宗徐徐开口,平缓的口气下却是一把把尖刀:“毗卢殿是因何而建?毗卢佛是为何人而立?还有这些经书佛咒,又是为谁而念?”
……
茟奴一开始只听见楼下有人说话,说什么听不清,但依稀辨出似是两个男子。她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竖起耳朵洞察动静,后来说话声忽然没了,她等了片刻,再三确认了没有声息,这才起身悄悄下楼。
刚刚走至楼梯转角处,倏地掌风袭来,茟奴下意识闭眼惊呼。
殷宗一听此声,硬生生扭转攻势,一掌劈在旁边的木柱之上,“咔嚓”一声碎木乱飞,竟留下一道极深裂痕。
禅巾落地,长发迤逦,殷宗看着面前的娇人儿,目露诧异:“你怎在此?伤到没有?”
“没、没有。”茟奴险些魂飞魄散,抚着胸口平复须臾,赶紧把来意说明,“是东方大人和高大人让奴儿来的,有要事告诉主公。”
殷宗一听是他们二人,心知事情非同小可,当机立断:“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跟我走。”
“嗯。”
茟奴弯腰捡头巾,却发现地上有几滴鲜血,抬眸一看,竟是从殷宗手上流下来的。
“主公您流血了!”她惊讶又懊恼,刚才若不是她冒失出现,殷宗就不会出手,更不会为了避免伤到她而打在了木柱之上,被木刺扎破了掌。
殷宗不以为然:“小伤,不碍事。”
“那也要先止血呀。”
茟奴牵起他的手,小心翼翼挑走伤口上黏着的木刺,还有一些碎屑用手无法清理,她索性覆唇过去,打算把木屑残渣都吮出来。
殷宗猝不及防被她含住手掌,继而软舌舔舐,激起他后背一阵酥麻颤栗。
①金韮:就是韭黄,根据《王祯农书》记载,古代已能温室种植韭黄,但具体开始时间不明。
②知藏:藏经阁管理僧人。
③藏主:掌管经柜钥匙的僧人。
《驯马日记》
小奴儿:给马儿送草料,任务达成。(比耶~~~)
大马儿:不知道老子喜欢吃什么菜?大老远送韭叶,什么意思?觉得我不够壮,需要补?(撸袖自证!)
于是,野菜哭唧唧,马儿笑嘻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章 第四十章 藏经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