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夜过去,殷宗没有回府,茟奴只好倒掉了那碗赤豆饭。
晌午的时候,马夫驾着空空的舆车先回来了,曹管事一问,才知皇亲重臣仍留在白马寺,据说还要待上一两日,等在寺外的家奴仆役们遂纷纷回府报信。
殷宗不在,茟奴又闲下来,她先是做了会儿荷包,忽然想起昨儿早上给主公的攒盒,也不知他吃了里头的点心没有,若是没吃,在里头放久了就要发霉变臭。于是她放下针线,独自去了后院马房。
府中半数奴仆都归家过节还没回来,等了一宿的马夫也去补眠了,马房院子里空无一人,茟奴见到舆车停在墙边,径自钻了进去。
攒盒是打开的,里头空空如也,点心渣子还掉了一地。茟奴忍俊不禁,想象着殷宗狼吞虎咽吃东西的模样,觉得好笑。
来都来了,她便顺手把车厢里面收拾干净,扫走残渣,再把散乱的书都放回箱子里。殷宗习惯在乘车时读书,所以车厢里放了一口樟木箱子,约莫有衣箱大小,能装百余册书籍。
“哎啊——”
茟奴刚刚掀开箱盖,冷不丁冒出个黑乎乎的小脑袋,吓得她惊呼一声,定睛一看,是个孩童。
其实早在捉迷藏的时候,李彻就飞快溜到了寺院后门,等到姬太后下旨封锁,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白马寺,但他没有走远,而是故意藏进殷宗的舆车,打算等他前来。可是等了很久也没人来,一整日过去他又累又饿,还好攒盒里有些吃食,于是他吃饱了再躺在箱子里睡了一觉,醒来就到了大司马府。
茟奴打量着睡眼惺忪的男童,见他生得肤白唇红,后脑梳一小鬏,上面系着穿着玉珠的红绳,身穿宽袖玄衣,腰间佩一枚蟠虺纹白玉觽。
一看便知是个出身尊贵的小郎君。
“你是谁?”茟奴问他,伸手牵他跨出箱子,“怎么躲在这儿?”
李彻好奇看着茟奴,猜测她是什么身份?
男童目不转睛地看她,瞳仁很黑,但就是不说话。茟奴素来不怕被人看,微笑与之对视,好意安抚:“你别怕,我叫茟奴,是大司马府的奴婢。”
自从李彻当了皇帝以后,除了姬太后,几乎没有人胆敢直视天颜,乍见这个女子“胆大包天”地跟自己眼对眼,不仅不生气,反而高兴得紧。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用手指着喉咙摇头。
茟奴懂了:“你不能说话?”
李彻颔首。
于是茟奴暂且把他领回了主院,正打算告知曹管事让他来瞧这是谁家走失的小公子,却被李彻拦住。他口不能言,只是一个劲儿对茟奴摇头,拉住她袖子不让她去报信。
“你不想别人知道你在这里?”茟奴天生就有洞察人心的本事,几乎每次都能猜中李彻心思。
李彻笑着点头,然后就在主院里转悠起来,东看看西瞧瞧,一点也不见外。
茟奴猜他应该和府里很熟,否则也不会是这般自在的模样,可能是主公的亲戚?若是这样,她倒是不好忤逆这位小郎君了,她胆子小,不想惹了谁不快。想着这些,茟奴无奈摇头轻笑。
随他去吧,小孩子没个定性,兴许一会儿就想家了,过一阵再问问不迟。
李彻难得出宫一回,到了殷宗府上看什么都新鲜,连着茟奴他也觉得稀罕。
她和宫里的女子一点都不一样。她虽然也是奴婢,却不像那些宫女总是低头含胸,唯唯诺诺,他甚至都不能看清她们的脸。不过就算看了也记不住,宫女的脸上从来都没有表情,不会笑也不会哭,只会说着重复的话,就像没有五官的傀儡木偶。
她也不像那些妃嫔,或者是偶尔进宫来的命妇贵女。固然她们当中大多数人都生得美丽,但这种美丽更多是堆砌而成的,金簪玉珥,珠翠步摇,有时候他都替她们担心,害怕她们细弱的脖颈不能承受发饰的重量,忽然被压断。
她们也会对他笑,但这种笑比没有脸的傀儡还令人厌恶,笑容仿佛刻在面具之上,而这张面具被她们黏在脸上取不下来。她们笑的时候,唇角总是弯着恰到好处的弧度,看起来非常端庄。
茟奴也笑,还对他笑了好几次。每次他都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不同的意思,第一次是安抚他让他别害怕,第二次是有些无奈,因为他不让她外出报信,第三次是刚刚,她笑着问他要不要喝水……
她不仅貌美,笑容也真诚而温和,李彻很喜欢。
到了傍晚,茟奴瞧小郎君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有些坐不住了。
“天黑了呢。”茟奴温柔劝他,“再不回去你家人该着急了,我请人送你回家好不好?”
李彻先是盯着她看,黑溜溜的眼珠转了转,站起来点了点头。
这就同意了?茟奴喜出望外:“你家在哪儿?我这就请府中管事来。”
不急。李彻拉住她,从袖子里掏出平常写画的纸笔,在她眼前晃了晃。
茟奴依旧看懂了:“我识字的,你写下来吧。”
——你送,不要旁人。
“可我对京城不熟,找不到路。”茟奴摇头。
不认路?那更好!
——我知道路,你跟着我。
一刻钟后,茟奴和李彻悄悄从马房院子绕到后门,正巧无人看守,于是他们堂而皇之地离开了大司马府。
其实茟奴一出门就后悔了,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尽管小郎君来历不明,但肯定不是寻常人家孩子,她就这么和他出来,万一出了岔子怎么办?
只是李彻拉着她走得飞快,等她想反悔已经来不及了,她竟不知自己到了何处,而今天街上格外热闹,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原来冬节前后三日撤宵禁,百姓可通宵达旦地玩乐,各处集市也是彻夜不休。
李彻早已把京城舆图记得滚瓜烂熟,他以大司马府为出发地,很快就确定了要去的方向,拉着茟奴一路向南,经过陵阴里和衣冠里,穿过宣阳门,走上永桥。
到这里茟奴觉得有些熟悉了,好似东方大人的宅院就在附近。
过节街上实在人多,桥上也是密密麻麻的人,走路都摩肩接踵,茟奴生怕把小郎君弄丢,紧紧攥住他的手。
李彻出来的时候茟奴担心他冷,于是把给章良做的披风拿给了他,两人个头差不多,李彻穿上倒是遮住了底下打眼的衣裳,否则被哪个京官看见,立马就能认出这是皇室奏祭先祖才穿的礼服,而放眼京中能穿这个规制的十岁男童,只有天子一人。
明灯如昼,游人如织。李彻沉浸在热闹的氛围中,仰头看两侧彩灯青幡,还有商铺鳞次栉比,耳畔则是络绎不绝的商贩叫卖声,嘈杂且粗鄙,却别有勃勃生机,与死气沉沉的宫城截然相反。
“你家到底在哪儿呀?”茟奴忍不住追问,怀疑起小郎君来此的目的。
李彻笑而不语,反正他也说不了话,拉着她继续一阵猛走,终于到了终点。
——四夷馆。
茟奴看着匾额上三个大字有些发懵,这里……好像是主公和东方公子,还有阿泓都提过的地方。
四夷馆刚刚落成,已有外国使团住了进来,所以这里进出的多是相貌迥异的外族人,蛾眉临髭,高鼻垂口,甚至还有身如黑漆的卷发昆仑奴。
这些外族人来京不仅是向中原天子朝贺,更多的是想互通往来贸易,故而带了很多西域特产,什么象牙香料、瓜果种子、琉璃宝石,甚至还有骆驼。李彻简直眼花缭乱,翘起的嘴角就没掉下来过。
茟奴也彷如进入了花花世界,对这些从前见所未见的物品充满好奇。
李彻看中了一柄西域弯刀,刀身不长,比普通匕首略大些,弯刀是精钢所制,印有精美花纹,刀柄是牛角的,皮革刀鞘上还镶嵌蓝绿宝石。他爱不释手,拿着刀反复观看,神态被西域商贩看在眼里,对着他叽哩哇啦说了一通,但他听不懂。
这不妨碍李彻买刀的决心,他已经很久没说话,平时交流都靠比划和书写,于是跟着商贩打起手势,鸡同鸭讲起来。他虽深居皇宫,但也懂得银钱买物的常理,只是如今他身无分文,茟奴看起来也不像有钱的样子,所以只能以物易物。
茟奴见李彻取下腰间玉觽放在一手掌心,另一只手指着那把弯刀,西域商贩见状眼睛一亮,当即答允交换,正要伸手去抓玉觽,却见李彻五指收拢,摇了摇头,继而又指了指旁边的首饰。
——一个换两个。
他这样比划,西域商贩立即摇头,拿起首饰和弯刀手舞足蹈,表情夸张地说了一大通听不懂的外族语言,大概想表达他的东西很好很贵,这样交换太吃亏的意思。
李彻不急,示意他其他商贩也有弯刀卖,不然自己就去别地买了。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买卖达成。李彻心满意足地收起弯刀,转身就把换来的一对玛瑙葡萄耳坠放进茟奴手里。
“给我的?”茟奴惊讶,连忙拒绝,“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李彻很疑惑。以往在宫里,能得天子赏赐那是多么大的荣耀,无论他赏什么,那些人都三拜九叩,感恩戴德,甚至就算“赏”一顿板子,他们也要跪地叩谢,不敢拒绝。
——为什么不能?
他歪头看着茟奴,眨眼表示不解。
孩童懵懂的表情让茟奴觉得可爱,于是帮他拢了拢披风,笑着解释:“无功不受禄,再说你是府里的贵客,哪儿有要客人东西的道理。还有,你逛完买好东西,我真的得送你回家了。”
“白象出来了!”
“真的?在哪里?”
“那边,在那边——”
忽然间人群骚动,游人都朝一个方向涌去。原来这次乾罗国带了一头白象进京,准备在新年朝贺时进贡给天子,这会儿是养在四夷馆的,象奴每日都会牵白象出来喂食活动,百姓闻讯便争相前去观看。
李彻也听到了,不由分说把耳坠塞给茟奴,随即就跟着人群跑起来。茟奴急忙追上,扯住他披风一角,跌跌撞撞跟他一齐跑到了喂白象的地方。
乾罗国的使者颇懂入乡随俗的道理,今日借着冬节的名头让白象出来亮相,甚至还破天荒地让白象当众表演,在象奴的指挥下,白象用长长的鼻子取递物品,同观众戏耍。
白象乃吉祥之兽,故而百姓都很雀跃,争相挥舞手中物什,希望得到青睐。李彻也一样,此刻完全没有少年天子的故作威严,就像普通孩童一样,黑亮的眸子闪着期望。
他们今日运气委实不错,白象在空地上走了一转,站定,象鼻高高举起,掠过众人头顶,最后朝着茟奴伸过来,卷走她发间一枝梅花。
四周爆发欢呼,李彻也笑着拍手。众人目光汇聚,茟奴露出一丝羞赧。
“白象怎的不过来呀?让那个女子拔得头筹,哼。”
“爱美之心,象也有之,孰美孰丑,一看便知。”
“你才丑呢!”
“我可没说你丑,是你自己以为的……”
“郎主您管管她——”
对面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拉着身边的贵公子要他评理,却半晌没有回应。
东方枢则一脸见鬼的表情盯着对面的茟奴和李彻。
“快!快!”
他回过神来赶紧驱使身旁美伎艳妾,指着对面二人下令:“去把他们‘请’回府中!”
一切人物剧情都是大马儿和小野菜感情的催化剂and增稠剂!下一章就见面啦
《我不说话的那些年》作者:就不告诉你
小皇帝:这个姐姐温柔漂亮,陪玩陪耍,喜欢,想要~~~
大马儿:老子的马蹄你想不想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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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三十九章 四夷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