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十七章 鹤觞酒

几人说话间,奴仆搬了个四方形矮脚桌进来,中间镂空放置碳盆,桌面却是铁网,可在上面炙烤羊肉。炭火与羊肉相逢,滋滋冒油,烟火熏燎的气味顿时充盈整间温室,压过芬芳花香,兰草上都蒙了一层油珠,连阿泓都觉得此情此景有些暴殄天物,甚至有种“焚琴煮鹤”之感。

但东方枢作为主人家完全不介怀,热络吆喝大伙儿吃鱼吃肉,还开了一坛千金难求的鹤殇酒。

满酌含香,楹樽泛竹。殷宗轻抿一口,问:“刘氏酿的?”

刘氏酒庄的传人叫刘白堕,他擅于酿造,却苦于不善经营,落得个要变卖祖业的境地,后来是东方枢买下酒舍做了东家,酒坊仍交给刘家人打理,另有掌柜负责买卖事宜,他自己则因为喜好美酒,在酒舍建了处桃源小庄。

“识货!”

东方枢称赞知己,介绍道,“芳酎酿成先装于罂中,悬食同枯枝之年,排干桑落之辰,所以从前称作桑落酒。后来我给此酒起了个新名字,叫鹤觞①,如今京中达官贵人,走亲访友无不带一坛此酒,甚至远到千里之外也有人买。还有人说,倘若平生不知鹤觞之美,是要抱憾终身的!”

他这么一说,阿泓坐不住了,咕噜噜给自己倒了一海碗,一口气喝完,咂咂嘴:“好像也没什么酒味儿。”

“牛嚼牡丹!”东方枢气得打他,“你这一碗下去,喝掉足足一百两黄金,还给我说没味儿?败家子!”

阿泓反唇相讥:“给女人买东西充大方,小爷喝你一碗酒就叽叽歪歪,吝啬!抠门!小气鬼!”

两人一同督建四夷馆就摩擦不断,如今更是新仇旧恨一起算,吵得不可开交。

殷宗冷眼旁观,茟奴也默默看热闹,时不时为他斟酒添菜。倏地,一只酒杯凑到她唇边,她错愕抬眸,看见殷宗亲手举杯。

“尝尝。”

就着他的手,茟奴小口啜完了一杯酒,只觉酒味香美,入口顺畅,舌尖甜辛略辣,有点像喝果子饮。

殷宗又递过来一碟炙肉,示意她吃。茟奴道谢接下,跪坐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在花丛掩映中兀自饮食,再不时瞧一瞧吵嘴的阿泓和东方枢,也算别有一番乐趣。

终于二人吵累了,暂时偃旗息鼓,注意力又回到酒肉上,却发现炙肉竟然没有了。

“不该啊,”东方枢纳闷,“刚才烤了那么多,逸非,你全吃了?”

躲在殷宗身后的茟奴闻言身体一僵。

“是。”倒是殷宗索性承认,做出一副“尔等能耐我何”的样子,“你们没手?不会自己弄?”

东方枢和阿泓都敢怒不敢言,老老实实重新割肉放到火上炙烤,暗里诅咒他吃独食坏肚子,最好一泻千里!

酒过三巡,肉足饭饱。东方枢摸摸肚皮一脸餍足,又邀约好友去温室另一侧的榻上休息。说是矮榻,其实是一尺来高、三丈见方的地台,全部由汉白玉砌成,底下通地龙火道,表面铺一层厚厚锦褥,无论是坐是卧都十分柔软舒暖。

阿泓一来就躺在上面打了个滚儿,喟叹道:“这才叫神仙日子,还是你会享受呐——”

“学问我不敢自夸,但论起吃喝玩乐,我也算数一数二的。”东方枢懒洋洋坐下,抬手招呼殷宗和茟奴,“在我这儿就别端着了,想躺躺想睡睡,怎么自在怎么来。”

茟奴瞧着东方枢的姿态莫名有些眼熟,回想片刻恍然大悟,当初殷宗在扬州不就是这幅模样么?无怪乎她总觉得主公仿佛有两副面孔,一副风流不羁,一副冷傲漠然。原来他是故意效仿东方枢,给自己披上一层纨绔的皮。

殷宗瞄了眼两个“肉|体横陈”的懒鬼,不屑与之同流合污,遂喊上茟奴同他出去散散酒气。

室外风雪依旧,两人沿着檐下缓行,步入长廊。顺着廊道看去,嘉树夹牗,扶疏檐霤,两侧皆是碎雪琼枝,行走其间有种步入青女②地界的错觉。

鹤觞酒饮之甘美,后劲却大。出来没多久,茟奴就感觉头脑发沉,肢体有些不受控制,偷偷抬眼打量前方的男人,玄氅乌发,背影笔直若竹,就是……怎么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

殷宗冷不丁被撞了一下,他下意识反手一握,托住一只软绵绵的胳膊。

“有些头晕——”

话音未落,茟奴就直直扑向男人胸口,拽着他的衣襟勉力站稳。

殷宗垂首打量,见她脸色酡红双眸微阖,醉态娇憨,口中喃喃:“奴儿不是有意冒犯……晕得很,想、想靠靠……”说着长吁一口气,干脆闭上眼枕住他胸膛,甚至还用脸蹭了蹭。

府里一众伎妾从管事那里回来,兴高采烈说着话,正要穿过长廊,为首的美伎突然停步挡住大家。

“怎么啦?”

后面的女子昂首打望,瞧见前面廊下坐着一男一女,男人把女子紧搂怀中,二人偎首贴面,唇齿相依。

众女窥得这般香艳隐秘,纷纷窃喜低笑,悄悄议论起来。

“那位冷面郎君看着不易亲近,没想到这般温柔。”有女口气艳羡。

旁人打趣:“你莫不是思春了?要不去找郎主说说,请他做个月老,让你今晚就去服侍这位贵客。”

“你才思春呢!咱们郎主最温柔,谁也比不上。”

又有女子开口,哀婉叹气:“郎主虽然温柔,但是太多情了。我更羡慕那个女子,你们瞧那位郎君看她的眼神,满眼只有她。”

“嘘——”

为首的美伎示意众女噤声:“连别人是谁都不知就敢评头论足,一个二个不想活啦!”

众女纷纷好奇那位冷面郎君是谁。

“还能是谁,郎主的好友,又这般俊美矜贵,权势赫赫……”

美伎做口型说出三个字,吓得其余女子倒吸凉气,个个捂紧嘴巴,蹑手蹑脚地绕远了。

茟奴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暖阁的那张软榻上,而男人们不见踪影,只隐约可闻他们的说话声。

四夷,鄯善,西域,广陵,御史……

偶尔听见几个词,但茟奴不知道具体讲了些什么,坐起来觉得身上暖洋洋的很舒坦,惟独嘴唇微微发疼,似乎起了肿胀。

难道是酒太烈的缘故?

茟奴摸了摸嘴唇,正在纳闷,阿泓跑过来,见她醒了喜上眉梢,催着她快点起身出门。

“去哪儿呀?”茟奴不明所以。

“我要去选马!”

在离永桥不远的地方,新建了一个马市,此处不仅紧邻四通集市,并且距离四夷馆也很近,待到来年诸国商人汇集四夷馆,这里必定热闹非凡。

阿泓到了方才得知,此地竟也是东方氏的产业,他终于发现端倪,指着东方枢道:“我说你怎么督建四夷馆跑那么勤快呢,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机来瞧自家生意!奸商!”

东方枢当然不承认:“胡说八道!本官公私分明得很!我身为大行令,督建使馆乃是分内差事,至于修建这里嘛,权当我私下喜好,不行啊?”

两人斗嘴,殷宗罕见地插了一句。

“貔貅爱财乃是天性,算不得什么喜好。”

阿泓哈哈大笑:“你这貔貅,只吃不拉,没屁——唔!”

“口无遮拦,成何体统!”东方枢忙不迭去捂他的嘴,气得俊脸通红,“佳人在前,不得有辱斯文!”

茟奴也忍俊不禁,暗自偷笑。

马市初显规模,正逢冬节,里头有不少客人。东方枢径直把三人领进最深处的马厩,命马奴把马儿牵出来。

“都是大宛良驹。”东方枢一一介绍,“这四匹分别叫蒲稍、龙文、鱼目、汗血③,是这批马里面最好的。”

阿泓兴冲冲跑上前逐一查看,茟奴也好奇,脚步不自觉往前挪动,却被殷宗一把拽回。

“未经驯服的马儿性烈,容易受伤。”

他好意关怀,茟奴当然不会不知好歹,只是有点遗憾罢了。

只见阿泓看过又跑回来,绿眸闪着兴奋亮光:“就这些?没了?”

东方枢恨不得给他两巴掌:“什么叫就这些?知道我弄几匹大宛马回来多不容易么?你还想要其他的?臭小子贪心不足蛇吞象!”

“你肯定还有更好的对不对?”

阿泓是个人精,听东方枢的口气就笃定他私藏好货,央着他拿出来。东方枢经不住他软磨硬泡,最后真的吩咐马奴又牵了一匹马出来。

只见此马高九尺,股有旋毛如日月之状,如月者夜光,如日者昼光,品相不凡,威风赫赫。

“它取名没有?”阿泓一眼就相中了此马,兴奋地跳起来。

“步景。”东方枢不想忍痛割爱,故意说道,“属它性子最烈,还没驯乖,连我都不敢骑。”

“那是你骑术不佳。”阿泓摩拳擦掌,转过头来问殷宗,“我要是驯得了它,你说话算话,这匹马就送我了。”

“当然,省得你一天惦记玉狮子。”殷宗扬眉,似是故意激将,“能不能得到宝马,权看你的本事。”

阿泓活动了一下筋骨,做好准备便去牵步景,此马果真性烈,生人靠近立即扬起马蹄,扭头嘶鸣。

一人一马博弈,茟奴看得心惊肉跳,手心都为阿泓捏了把汗。

“臭小子骑术不赖啊。”东方枢见阿泓已经坐上了马背,啧啧称奇,转过脸问殷宗,“你教的?”

殷宗倒是谦虚:“西域的狼崽子,就算不教也会。”

“哼,帮你哄小狼崽子高兴,却要我割爱。”东方枢一副“吃醋”口气,“怎不见你买点什么讨我欢心?”

殷宗恶寒,不想理他,抬眼远望马场里肆意的少年,口气莫名低落。

“此去经年,不知何时再见。”

①鹤觞酒,出自《洛阳伽蓝记》。

②青女是古代神话中掌管霜雪的神仙。出自《淮南子》:“青女乃出,以降霜雪。”

③蒲稍、龙文、鱼目、汗血称为黄门四骏,出自《汉书·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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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亲上了!但是小野菜不知道……大马儿登徒子!

《偷香》作者:好大一匹马

樱桃樊素口,轻唾茉莉香。

檀唇薄薄红,贝齿缀榴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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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三十七章 鹤觞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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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奴儿
连载中醉酒微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