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①
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临近冬节都不再劳作,而是走亲访友,欢聚节庆。朝中休沐五日,殷宗也待在府里,却闭门谢客,打算过几天清闲日子。
前夜飘起细雪,殷宗晨起觑见屋外积雪如云,庭院白茫,惟独墙角红梅绽开艳丽显眼。他忽起了作画兴致,打算画一幅雪景。
添水研墨,殷宗刚要提笔勾勒,抬眉恰巧一道丽影映入眼帘,一时让他挪不开眼。
因着过节,且主公也在府中,曹管事按例,以殷宗的名义给府中奴仆杂役都发了赏钱,还给每人制了一套新衣,茟奴自然也有份,况且因她身份特殊,曹管事有意关照,所以她的衣裙与众不同。
库房里存着南越进贡的云英紫纱和碧琼轻绡,取出后按照茟奴的身量制了一条留仙裙②,另外再做了件窄腰複襦。她本就天生丽质,美裳华服更是锦上添花,行走间恍若仙妃下凡,轻盈飘逸。
茟奴在章台街穿惯了锦衣华服,倒不觉得这身衣裳过分贵重。她一门心思都是讨好殷宗,待到来年春暖花开,她还打算央他准许自己接阿娘阿弟进京,于是服侍起来愈发尽心尽力。
殷宗晨起还未进食,她端来浓粥脯羹还有汤饼,放置在食桌上。素手纤纤,她的指伤已经痊愈,好在没有留下疤痕,故而那对柔荑比盛放粥羹的玉瓷碗还要白上几分。
“主公请用,”她见殷宗仍是立在案桌前,主动迎上,“奴儿替您磨墨吧?”
殷宗目光掠过那张含笑娇颜,抬手一指窗外。
“去那里折两枝梅花回来。”
茟奴得令出去,院中积雪已经扫干净了,但梅树长在墙角,底下铺着乱石,凹凸不平的。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踩上一块石头,踮脚去够枝头红梅。
殷宗隔窗而望,俯首落笔。
开花的枝条略高了一些,茟奴踮起脚尖好不容易扯住一枝,雪片簌簌落她满头,从领口缝儿钻进去,冻得她一个激灵。
“主公,”茟奴手持红梅,昂首呼唤,“这枝可以吗?”
四周混白,惟独她是天地间一抹绝色。殷宗抬眉打量须臾,又埋头下去。
“再折一枝。”
茟奴只得又去够其他花枝,但她踮脚也摸不到树梢,于是跳了起来,如此反反复复,如同一只在雪地里雀跃的小鹿。
啪——
伴随好大一声树干折断的巨响,比手臂还粗的梅枝落下来砸到地上,激起一地雪沫,随即一道身影从墙头跳下。
少年桀骜,褐发碧眼。
“费那劳什子力气作甚。”阿泓拍拍手,“这不就好了。”
茟奴看着地上几乎是半棵树的枝干,哭笑不得,“那……多谢了。”
阿泓咧嘴露出虎牙:“不用谢,拿去交差吧。”说着斜起绿幽幽的眼瞄殷宗,嘀咕抱怨,“就他一天事多!爱折磨人!”
茟奴蹲下折了几枝开得最好的梅花抱在怀里,然后和阿泓一前一后回了屋。
殷宗在阿泓跳下墙的时候就收了笔,见二人进来,他主动起身过去,有意无意挡住身后案桌,不让人窥见墨迹。
“怎么回来了?”殷宗问阿泓。
阿泓见桌上有饭食,毫不客气坐下就吃,咕哝道:“冬节百官事绝,连皇上都不听政,我这个‘监工’也应该休息几天啊。”
冬至过后不久便是新年元正,先帝在时,京都已有四方来朝的盛世气象,而今也不例外,早在数月前,葱岭以西的众多西域小国就上书中原天子,恳请新年来京朝贺。但这些外族人信奉的神教各异,生活习俗也各不相同,混居一处难免发生冲突,滋生事端。于是先帝有意建一座馆舍安置诸人,地址就选在内城南门之外,靠近洛水之滨,取名四夷馆。
只是四夷馆尚未建好,先帝便溘然长逝。殷宗继承遗志,立誓要建好四夷馆,不过彼时皇权更迭,朝廷暗流涌动,土木建造事宜又是由少府管理,他虽身为大司马却不便插手。直至今年才得遇良机,东方枢升任大行令,掌管邦交和边陲部族事务,督建四夷馆名正言顺,又因鄯善国也要来京,故而再把阿泓这个同时熟知中原和西域的小子派去“参谋”,一方面是给东方枢添些助力,另一方面也是有意锤炼阿泓。年底四夷馆终于竣工,如今正在洒扫装饰,很快就能迎接八方来客了。
自从得知鄯善国王病重,阿泓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成人,收敛任性不再肆意妄为,对殷宗的安排也言听计从。只是他毕竟年龄尚小,少年人的心性怎么压得住,忙里偷闲跑出来还是想玩闹的。
殷宗也知不可太拘着他,恰逢这几日心情不错,于是招呼:“走吧。”
“去哪儿?”阿泓嘴里咬着饼,一脸惊愕,“我才来呢,你就赶我走?!”
殷宗没好气横他一眼,随即示意茟奴过来替自己更衣。
“带你们出去走走。”
玉蹄踏飞雪。
玉狮子驮着殷宗和茟奴,后面阿泓也骑马跟着,出了南门又过永桥。
“喂!”忽然阿泓勒马,神情警惕,“再走就到四夷馆了,你是不是想赶我回去干活?”大过节,旁人都休息玩乐,殷宗却诓他来此,简直毫无人性!
殷宗懒得跟小狼崽子解释,扔下句“爱来不来”,带着茟奴继续往前。
刚过永桥,便是一番热闹景象,这里有一处集市,民间谓之四通市,乃是京都三大市之一。而京中有句谚语:“洛鲤伊鲂,贵於牛羊。”讲的便是伊洛之鱼,多於此卖,口味鲜美,深得士庶喜爱。
沿河岸而行,他们来到一处宅院,从外看仿佛平平无奇,只是依稀可闻里面丝竹之声。守门的奴仆透过镂空墙砖看见外头有人,从玉狮子认出来客身份,急忙拉开宅门迎殷宗几人入内,另派小厮去禀告东方枢。
这处私宅修得精巧华美,走进只见高台芳树,花林曲池,再往内竹松兰芷,垂列阶墀,冬日树木凋零,院内却遍植松柏竹青,依旧翠绿满眼。比之刘氏酒舍的小小桃花源,这里更加开阔富丽,不愧是东方氏的豪宅庭院。
东方枢听闻好友来访,抛下一众乐伎歌姬,“嗒嗒”跑出来,风雪交织的天气,他却只穿一件翠縠长袍,脚下踩着木屐,像是在过盛夏六月。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风流不羁的东方公子见了三人很是开怀,“今天你们有口福了。”
今晨家仆在河边鱼市买回一尾活鲤,鳞片金黄,东方枢命厨子制成鱼脍下酒,再宰一只肥羊,羊腿嫩肉拿来炙烤,羊头下水熬煮羹汤,鱼配羊正好凑成一个鲜字。
美味佳肴固然令人愉悦,但若一人独享总差点风味,东方枢正在遗憾,没想到殷宗径直上门了。
宽敞的厅房燃着数盆瑞炭,地上铺着厚实绒毯,俨然造出一间温室,房内摆放香草兰芷,花开繁盛,香气馥郁。室内暖热融融,也难怪东方枢穿着如此单薄了。
见主君回来,伎妾们一拥而上把他团团围住,撒娇讨要赏赐。
“郎主,妾的耳坠丢了。”
“您上次送妾的玉镯不小心磕断了。”
“妾的胭脂用完了,您看都不红了——”
“……”
美人如云,你一言我一语,直把东方枢闹了个头晕脑胀,他为人风流温柔,虽未娶妻,但各处府邸都养着伎妾,并且对她们一视同仁,相当大方。
“好好好,都买,买!”东方枢好不容易突出重围,“去找管事的让他记下来,一会儿就给你们买,千万说仔细了,万一记漏没买着可别哭鼻子。”
“多谢郎主!”
众美雀跃,纷纷献吻,接着翩翩然而去,就像一群花枝招展的蝴蝶飞远。
“嘿嘿,让你们见笑了。”东方枢顶着满脸唇脂红印过来,见到茟奴问,“茟娘想要什么?我让管事一并买了。”
东方枢总是优待美人,奉行“见者有份”,绝不厚此薄彼,反正家里也不缺那两个钱。但这话落进殷宗耳朵里就变得格外膈应,他把脸一沉正要开口,茟奴却先说话了。
“谢过东方大人好意,奴家没有要买的。”茟奴坦然而真诚,“主公待奴儿极好,什么都有。”
“他?”
东方枢难以置信,倒不是认为殷宗吝啬,而是俩人相识十多载,他就没见过殷司马优待哪个女人,更别提赠送衣裳首饰、胭脂水粉。
“嗯!”茟奴言之凿凿地点头,略微展示了一下留仙裙,“这就是主公赏赐的。”
东方枢见多识广,自然认得那是来自南越的贡品,朝中除了三公能得这样的赏赐之外,宫妃公侯也不见得有,要是拿到集市上卖,都不知该喊什么价,总而言之是极珍贵之物,殷逸非竟随随便便拿来给茟奴做了衣裙。
东方枢一脸错愕,跑到窗边望天打量。
“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啊?”
①引自《后汉书》。
②留仙裙,传说中赵飞燕穿的裙子。
上一章真是锁得莫名其妙,话说这本绝壁是我写过最纯情的一本,到现在男女主连个嘴都没亲上,为大马儿心塞……想当年小猴爷出场就那啥了美人猫,还有小和尚,这个阶段已经被骗色了,唉!自我放飞的时光一去不返啊。没办法,让大马儿和小野菜这两章先谈个甜甜的恋爱~~~
PS:上一章的诗放这里吧。
《马鞭赋》作者:一棵小野菜
三尺铁如意,龙竹巨长鞭。
绕指纯金坚,良马日驰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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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三十六章 折梅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