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十二章 酒舍里

冬月,各部巡察刺史陆续回京述职。殷宗亦在此列,只是他返程并不着急赶路,一路缓行,到京的时间恰到好处,不早也不晚,正值十九。

此时京中已有人家行腊祭之礼,献飨列祖列宗及家神,民间百姓多在此时制肉甫、干味,准备迎接年节。而皇室的腊祭则定于冬至正日,届时由帝王亲率皇亲重臣,往太庙祭祀先祖敬献诸神。

京城分内外城郭,大司马府在内城的铜驼街上,前身是太尉府,彼时朝中太尉空缺,先帝便直接把这处府邸赐予了殷宗,可见对其的期望和看重。

前天京中才下过一场大雪,今晨雪停初霁,一大早,各府邸的仆从便纷纷出门清扫,大司马府的人也不例外,甚至更加仔细,连一片残冰也不曾留下。殷宗回京的消息早几日就通传到府,此时整座府邸洒扫得一尘不染,众人翘首以盼,只待主人归来。

午时过后,大司马的队伍终于过了永桥,穿宣阳门进入内城,很快就出现在了铜驼街。府中管事一脸喜色,召众奴仆到大门等候。马车停在府邸正门,老管事率人跪拜。

“恭迎大司马回府——”

话音落下,却没有回应,倒是高铭下马过来,唤大家起身。

“主公有事暂未入城,派我等先行回府。”高铭一句带过,随即指挥众人搬运行李。

老管事迎上来,笑眯眯打量高铭:“高将军一路辛苦,此行可还顺利?”几个孩子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言语中不乏亲厚之感。

“主公同我一切安好,有劳曹叔记挂。”高铭对曹管事十分敬重,有什么事也会同他商量,想了想开口道,“可能要给主公院子添些物什。”

“不知要添些什么?老奴这就着人置办。”

高铭其实也没经验,“年轻女子所需衣物妆奁之类的……您看着办吧。”

“是。”曹管事应声,心中却泛起惊浪。

难道主公此行纳了姬妾?那真是石头开窍、铁树开花,可喜可贺呐!

京都内城是皇宫、各衙府署、达官贵人府邸所在,外城则住着平民百姓和商贩走卒。京城人口繁盛,商贸往来众多,故而形成了一座规模极大的集市,就在外城东边,通常被称作“大市”。

大市内又分东南西北,各行业的商贩们聚集一处,形成各具特色的市坊里巷,比如市南有调音、乐律二里,住的多是乐伎歌姬,擅长丝竹讴歌,贵人们也常来此寻欢作乐,倒是和吴城章台街有异曲同工之妙。

殷宗入京没有回府,而是单独带着茟奴来了大市,不过却不是去往市南,而是到了市西的延酤里。两人共乘一骑,茟奴坐在殷宗身后,双臂从后环住他的腰,以免马儿跑快了被颠下去。

“阿嚏——”

还没进里巷茟奴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脑门一下磕在殷宗背脊上。男人勒马回头,只见茟奴捂住口鼻,眼神怯怯,“主公恕罪……”

殷宗长臂一揽,直接把她拎到身前,接着大氅一裹,只让她露出半个脑袋。

“又受凉了?怎的如此娇弱。”

听他言语嫌弃,她连忙解释:“奴儿不冷,只是被呛着了。”她方才就闻到空气中浓郁的酒糟气味,冲鼻得很,“主公来此是买酒么?”

坐骑停于一座小酒舍前,破旧的酒旗上写着一个“刘”字。殷宗搂着茟奴下马,熟门熟路地走进去。

穿过前边卖酒的铺面,后面乃是酿酒的作坊,店主一家人正忙得不可开交,只见女人负责踩曲,男人则劈柴烧火,旁边灶台上放着一口甑,里面蒸着米粮,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另外有一口缸盛满酒浆,一人拿勺过滤,一人用瓶装酒。

外面天寒地冻,这里却热火朝天,众人衣裳全被汗水浸透,女人们挽袖劳作,男人们索性打起赤膊。

“酒者天之美禄,妙哉——”

新酒入瓶,接酒的人率先尝了一口,随即一脸陶醉,大声称赞佳酿。他余光瞥见来人,登时眼睛一亮,雀跃不已,“逸非你回来了?!”

东方枢从作坊出来,脱掉粗麻裋褐换上锦衣狐裘,再加上回京后肤色捂白了不少,俊俏眉眼突显出来,看着确是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一枚。

酒舍外面又小又窄,但这里作为东方氏的私产,最里面自然别有洞天。茟奴随着二人来到一处小院,刚走进就觉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只见青石地砖之上白烟氤氲,隐约可闻底下活水流动之声,并且这里一点也不像外面万物凋零,反而几株桃花开得正好,灼灼犹如盛春。

进来片刻茟奴就热得冒汗,偷偷打量殷宗,见他跟东方枢都已脱掉狐裘大氅,于是她也解下披风,轻轻吁出一口热气。

“你多久回的?”东方枢引殷宗落座,为他倒茶,“早派人来说一声,我去城门接你。”

“今日刚到,先来找你了。”殷宗端起茶没喝,随手放到一旁,重新取过一杯示意东方枢再倒一回。

东方枢注意力都被他所说的“今日刚到”吸引住了,一边倒茶一边问:“先来找我?意思你没回府,宫里也没去咯?”

“嗯。”殷宗漫不经心应了一声,忽然喊了茟奴一声,“小奴儿来。”

茟奴急忙走近,“主公有何吩咐?”

殷宗不语,只是推了一杯茶给她。

东方枢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他要两杯茶,其中一杯竟是专程给茟奴的。他啧啧称奇,“没想到啊没想到,你殷司马也有这么温柔体贴——”话还没说外,眼刀飞来,吓得他急忙改口,“咳,体恤,我是说你体恤下人,是吧茟娘?”

“奴儿多谢主公。”

茟奴赧然,干巴巴道了谢,正好酒舍女主人端着满满的酒菜进来,她连忙跑去帮忙了。

方才不觉得,这会儿东方枢咂摸出一点与众不同的味道来,猛然凑到殷宗眼前,求知若渴。

“你怎把茟娘带回来了?”

殷宗嫌恶地推开那张靠得过近的脸,冷冷反问:“与你何干?”

“我好奇啊。”东方枢一贯脸皮厚,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虽说茟娘貌美性柔又善解人意,人人都怜之爱之,但你不是啊,你殷逸非生来一副铁石心肠,什么爱妾美婢,在你心里肯定连玉狮子也比不上。所以说,你千里迢迢把茟娘带回京城,是为什么呢?”

人人怜之爱之……殷宗咀嚼着这几个字,忽而勾起唇角,“你这么夸赞本座的小奴,又是为何?”

他脸上表情虽然在笑,东方枢见状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识趣地绕开这个话题,肚子里却把这冷心冷肺的大司马骂了个遍。

“嗨,随口问问嘛。”东方枢转头瞧见酒菜已上桌,拉着殷宗过去,“看在你一回来就找我的份上,不跟你计较了。”

同好友共享珍馐美馔,醍醐新酿,还有佳人在旁随侍,东方枢觉得惬意极了,他爱饮酒但酒量差,几杯新酒下肚就晕头转向,傻呵呵地拉着殷宗喋喋不休。

“逸非啊,多谢你,真的要谢谢你……嗝!”东方枢打着酒嗝,笑得嘴都合不上,“我呀,升官了!”

殷宗闻言倒是不意外,只是问:“什么官职?”

“我如今是大行令①了,位列九卿。”东方枢嘿嘿地笑,“跟你一样也有个‘大’字。”

殷宗浅笑,“恭喜。”

“不过这官越大啊,越不好当。”东方枢借着醉意仰倒在炕床上,恣意不羁,“小小勾容县令一跃成了九卿之一,你帮我算算这是连升几级?陛下说了,哦不,写了,我在勾容县治下有方,且助你剿匪有功,还赞我能文能武、有勇有谋,故而重用之。”他撑着头迷迷瞪瞪望向殷宗,“你猜这些话是谁教他的?”

今上不过十岁,尚不能亲政,依照惯例,军国大事应由三公共同辅佐,即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人。但太尉一职空缺,故而先帝临终时颁布遗诏,由大司马殷宗暂管武事,同时还准允太子生母姬夫人辅政。先帝故去之后,太子继位,姬夫人则被尊为太后,可陪幼帝上朝,垂帘听政。三公加上太后,如今朝中便是四股势力角逐的局面。

听到东方枢大逆不道地妄议天子,殷宗垂眸,“你醉了。”

“是醉了啊,不然怎么会说胡话呢,你权当我放屁就是了。”东方枢再饮一杯,接着絮叨,“捧杀一道,便是要高高捧起,再狠狠摔下,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我更甚,如今直接立于危楼之上!要是行差踏错一步,那便是粉身碎骨呐——”

殷宗挑眉看来,“你怕了?”

“谁怕了?!”东方枢猛然蹭起,豪气云天,“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任重道远,我愿死而后已!”说完他气呼呼的,甩了甩袖子,“我知你初心未改,只是我现在看不懂你的行事,我能入九卿必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但一切太顺利了……你是不是和谁做了什么交易?还有在扬州,援军为何是从广陵过来?殷逸非,我认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你不可与虎谋皮!”

京中设有宵禁,在这之前所有商肆纷纷关门,行人也匆匆归家,否则若被巡夜的执金吾抓住,是要抓回卫尉府审问受询的。深夜街市空无一人,唯有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驮着两人徐徐而行,马蹄踏过空荡荡的街道,回声格外明显。

有一列执金吾听到动静前来查看,其中一人正要上前拦马,却被同僚一把拉住。

同僚好意提醒,指着马说:“那是大名鼎鼎的玉狮子,大司马的坐骑,你上去拦他,嫌自己命长啊?”

于是执金吾装作没看见,绕到其他地方去了。

从酒舍出来,茟奴上马就被殷宗揽在身前圈进怀里,还拿大氅裹了个严严实实。跟来时不同,回家时玉狮子走得慢,她又被男人裹挟得极紧,源源不断的阳刚热气从他身躯散发出来,混合着新酿的酒味,让她既热又闷,有些喘不上气。纠结了半晌,茟奴终是忍不住,于是费力钻出脑袋,赶紧吸口冷冽的空气清醒一下。

“嗯?”殷宗察觉动静垂眸看来,眼神不太清明的样子,“小奴儿作甚?”

“有、有点闷。”茟奴怯怯开口,很是担心自己“不识好歹”会惹他不快。

好在殷宗大概有些醉了,变得很好说话,“那就出来透气。”说着揭掉了她盖头的氅衣,但把她搂得更紧了些,紧贴自己胸膛。

茟奴终于觉得畅快了些,开始打量四周,只见家家关门闭户,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忽见前方一座青瓦朱墙的山门,里面灯烛通明梵音不绝,光亮甚至透射到外面大街之上,空气中也有很重的香火味。

殷宗随着她的视线看去,眉心微蹙:“是白马寺。”

寺庙?茟奴懵懂:“里头在做法事吗?”

殷宗摇头,正沉眉凝思,忽然白马寺殿门大开,有人走了出来。那人一眼就看见了骑在马上的殷宗,微怔一瞬便匆匆拾级而下,绯色衣袂翻起一朵红梅。

俊秀斯文的男子疾步行至玉狮子前,弓腰作揖,开口清冽:“下官见过大司马。”

殷宗居高临下看他,眸色凝结成冰,齿间冷冷吐出二字。

“唐蘅。”

①大行令:古代官职,九卿之一,掌管王朝对外事属。

《冠军侯野史》作者:东方一只猪

冠军侯,殷司马也,姿容甚美,心冷如石,平生唯爱食野菜。此菜名“茟”,鲜嫩洁白,可爱诱人。马偶然食之,沉迷其味,爱入骨髓,必日日啖之。野菜惧怕,时常哭诉:其物甚粗,啃吾甚大力!痛乎!疼乎!马郁结,知耻而后勇,遂请教风流,曰:阴阳调和,徐徐图之。马自此大悟。再遇野菜,仍啜泣不已:过于徐徐也——甚久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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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三十二章 酒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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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奴儿
连载中醉酒微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