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泓在城里斗鸡走狗一整日,天都黑了才携着一身酒气,摇摇晃晃摸回府衙。还没跨进大门,猛然瞧见高铭杵在门口,阿泓顿时酒醒大半,脚底抹油打算开溜。
“阿泓站住!”
哪知高铭也瞧见了他,先声夺人不说,三两步上来把他逮住,“主公找你。”
阿泓还不知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以为殷宗又要考他功课,嬉皮笑脸地告饶:“好哥哥,你就当没看见我成不?我实在看不进那些书——”
高铭瞅他一眼,像是替他默哀。他深吸一口气,表情堪比大义灭亲:“军令如山,走吧。”
月寒露重,冷风料峭。庭院中央,殷宗大马金刀坐在椅上,脚下跪着一人,正在瑟瑟发抖。
阿泓定睛一看,此人他认得,是府衙里的功曹,很会办差的一个人。他怎么会在这儿?瞧此情形是犯了什么事?
顶着殷宗冷锋般的目光,阿泓上前故作乖巧,作揖一礼:“见过大司马。”
半晌都不见殷宗吭声,阿泓也没耐心和他打哑谜,直接问:“不知大司马深夜召见,所为何事?”
“呵。”
殷宗冷笑一声,转而命令那功曹,“你说。”
功曹早已吓破了胆,丝毫不敢隐瞒,忙不迭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他来找自己,要办什么事,自己又是如何做的……事无巨细,没有一点遗漏。
“文牒制好以后就给了少将军和那位小娘子……”功曹老泪纵横,“始末就是这般,望大司马明察。”
“听见了?”殷宗横眼望向阿泓。
阿泓还是那副我行我素的样子,不以为意:“不就是改个籍,有什么大不了的。”
“放肆!”殷宗猛然拍案,“随心所欲胆大妄为,谁给你的胆子?!”
阿泓也怒了,挺着脖子就跟他吵起来:“小爷我这是侠肝义胆!不就是帮个可怜女子赎身脱籍而已,值得你这样兴师问罪吗?!”他觉得殷宗简直莫名其妙,把一切归咎于他对自己的成见,“你就是看我不顺眼,我做什么都是错!老子不做这劳什子少将军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一身反骨的小狼崽子犯起浑来,十头牛都拉不住。高铭见状急忙去拦,却被阿泓狠狠搡开。
这下愈发激怒了殷宗,他站起身来,气势巍峨如山岳,冷冷唤阿泓的大名。
“尉迟熠。”
殷宗负手在背,眉眼间是山雨欲来的阴沉,诡异地平静,“你若去意已决,本座绝不阻拦,只是你想好了,踏出此门就再无反悔余地。”
阿泓最恨这种威胁口气,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潇洒离去。
夜深人静。
阿泓赌气出走,高铭怕他出什么事,派了人手暗中看护,再折回去把吓得半死的功曹安顿好,忙完诸事才去书房找殷宗。
殷宗仍未歇息,而是在写奏疏,此番奉旨监察,回京之后他要交一套无懈可击的说辞,方可堵住悠悠众口。溶溶烛光映在那张冷漠无情的脸上,高铭忽然想起很久没有见过他肆意大笑的样子了。高氏虽是家臣,但地位举足轻重,高铭和殷宗自幼一同长大,不是手足却胜似兄弟,像阿泓一般年纪的时候,二人也是人憎狗嫌的混小子。
想当年,两人不知天高地厚,凭着少年一腔热血孤胆就敢出关偷袭戎狄王帐,也许是上天眷顾,再加上他们确实不怕死,竟然杀了当时一个很大戎狄部落的单于,殷宗还亲手砍了那厮的头。
殷宗当时从头到脚都被染红,鲜血顺着靴子滴下来,他高举着人头骑马示威,从部落这头跑到那头,很快就击溃了其他戎狄蛮人的意志。他朗声大笑,快意飞驰,比草原上最凶恶的狼王还要嚣张。那个场景高铭这辈子都不会忘。
也是在这次,殷宗捡回了阿泓。
后来凯旋回京,先帝封殷宗为冠军侯,彼时他们都只有十六岁,却早已怀揣保家卫国的宏伟抱负,立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但是,那个肆意张扬的少年郎是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如今外人提起大司马,皆评价其“喜怒不形于色”“深不可测”。
具体是多久变的高铭也说不清,只知道随着殷宗的官职越来越高,他的情绪愈发内敛,笑也越来越少,直到先帝驾崩,那种少年意气仿佛在一夜之间彻底消失殆尽。大司马这个身份就像给他套上了一层铠甲,也许坚不可摧,却掩盖了他真正的本性。
“何事?”
殷宗开口打断了高铭的回忆。高铭答道:“已派了人远远跟着他,不会出事。”殷宗颔首,接着写奏疏。
“主公,”高铭忍不住开口,“属下知道您对阿泓寄予厚望,只是他年纪还小,不如慢慢教吧。”
殷宗笔锋一顿,默然片刻才说:“马上十五岁,不小了。”不慎让墨汁滴落,毁了整本折子,他抓起纸揉作一团扔掉,勉强压下怒意,“他行事不思前因后果,全凭自己喜好,任性妄为毫无分寸,难成大器。”口气这般严厉,委实是气狠了。
高铭劝:“阿泓是块璞玉,看着顽劣,但内里是极好的,欲速则不达,再磨砺一段日子,必定大有所成。”
“鄯善国王已昏迷一月,很可能熬不过今冬。”殷宗忽然提起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高铭却大惊失色。
“那阿泓岂不是……”
尉迟是鄯善①国姓,阿泓,也就是尉迟熠,其实是鄯善国王子。多年来鄯善与戎狄为邻,迫其势大遂做其耳目,甚至时常劫掠过往的本朝使者。但戎狄并不把鄯善这种小国放在眼里,当年戎狄单于听说鄯善有个大宛宠妃生得十分貌美,竟直接把人抢来,甚至还绑了她的儿子为质。阿泓母子被囚在戎狄三年,凄苦度日,直到殷宗大破王帐,杀了单于才把他们解救出来。只是阿泓的母妃已经病入膏肓,没能回到鄯善就去世了,而阿泓不愿回到连妻儿都保护不了的软弱父王身边,遂跟着殷宗来了中原。
倘若老国王身死,阿泓就要回鄯善继承王位,但他仍是孩子心性,殷宗太不放心,这才迫切要求他成长。
“我有时间,但他没有。”殷宗重新展开一页纸,神态坚毅,坐在那里宛如任何人无法撼动的山岳,“给他三日,过时不归,直接绑了送回鄯善。”
高铭退下。殷宗继续写奏疏,他以军功封侯,算是武将出身,但因生在世家,自幼延请大儒教习,熟读经史出口成章,一手字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可称铁画银钩。
时间一久,蜡烛即将燃尽,光照越来越暗,殷宗眉头也愈发皱紧,正欲像往常般开口使唤。
“小奴……”
戛然而止。
他这才想起茟奴已经被小狼崽子弄走了,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她走得倒是干脆,只言片语也没留下,估计是害怕他,不敢亲口向他说。不仅如此,她还留下一块包袱,里面全是他当初给的金子,另加几个成色不怎么好的银锭。
什么意思?不敢要还是不想要?或者是拿他给的钱替自己赎身?
殷宗也说不清冲阿泓发的一通火里有没有迁怒的成分。他只知道自己彼时怒意滔天,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火烧那样难受。
心烦气躁,落笔受阻,他一向果决刚毅,这会儿却怎么也写不好一封奏疏,索性扔笔作罢。撕掉写废的纸,殷宗意外在底下一叠纸发现有字,抽出一看,居然是茟奴的笔迹。
原来在他走后,她依旧在练字,这两页纸应是她忘记收走的。都说字如其人,她一手字还是软媚有余风骨不足,但殷宗看着这些字,又不自觉地想起她,久久出神。
话说阿泓,当时一走了之很是潇洒,没多久就心生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忽然想到茟奴,横竖是因她才被骂的,去她家借宿几日也是理所当然。他这般想也这般做了,半夜摸到郊村农院,径直翻墙进去喊茟奴的门,差点把一家人吓死。
“阿茟,”平娘把茟奴拉到一旁,小心翼翼地瞟了眼家里的不速之客,压低嗓子问,“他是什么人?找你会不会有麻烦?”
茟奴摇头,安抚道:“别担心,阿泓只是来家里玩两日,他出身好,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阿娘你多担待些。再说要是没他帮忙,我还赎不了身呢。”
平娘一听大为感激,连忙取了几块饴糖放在碟子里端给阿泓,一口一个“恩公”,听得阿泓眉开眼笑。章良方才也惊醒了,此刻一脸警惕地盯着这绿眼睛的外族人。
“小东西乱看什么?”阿泓察觉视线,转过来问话,故意目露凶光。
章良不躲不避:“看你。”
“嘁!”阿泓嗤之以鼻,“跟你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稀奇,没见识。”
“幽州胡马客,绿眼虎皮冠。”章良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冷冷吐出一句话,“你是胡人。”
“废话。”阿泓白他一眼,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那你倒是说说,我是哪儿的胡人?”
章良略微思忖:“自高昌以西,诸国人等深目高鼻,乌孙于西域诸戎其形最异……你可能是乌孙人?碧瞳赤须……或者大宛?”
阿泓暗里一惊。他的母妃正是大宛人,但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京中权贵也都以为他只是鄯善王子而已。没想到眼前这个病秧子居然单凭长相就猜出了他有大宛血统,不由得令人刮目相看。
“都不是。”不过阿泓没承认,故意打击章良,“才读几本书就以为知尽天下事了?要知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章良自幼体弱,从小到大都没出过远门,当然不可能像他一样走南闯北,所以紧紧抿嘴,一言不发。
“阿弟,”茟奴过来喊走章良,递给他包袱,“该去书塾了。”她送他到门口,抚平他衣领的褶皱,敛眉温柔,“来者是客,我的阿弟年纪虽小,却最懂事明理。”
章良知晓她是劝慰安抚自己,让他不要和那绿眼蛮人计较。但他心中别扭,低头避开茟奴的视线,“他多久走?”
茟奴哪里知道,含糊道:“约莫两三日吧,乡下无聊,他待不长的。”
“那最好。”章良提起装着干粮的竹篮,低声咕哝,“要是不走,我撵他走。”
①《汉书·西域传》:鄯善国,本名楼兰。
阿泓:受尽毒打的我终于有了大名,嘤嘤,谁还不是个王子咋滴?
下一章大马儿就和小野菜见面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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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二十八章 滔天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