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劝走了娘亲阿弟,茟奴怀揣一包金银,兀自发愁。并非是她不愿回家,试问章台街的女子哪个不想赎身?但想不想是一回事,能不能是另一回事。
年华正好,鲜嫩娇艳的花魁翘楚,身价高达黄金千万,这世间浪子虽多,但愿花费巨资为风尘女子赎身的人少之又少,若是运气好撞上那么一两个冤大头,鸨母都先要装腔作势地推辞婉拒一番,接着才会狮子大开口,狠狠宰一笔。等到这些如花女子年华老去、美貌不再,身价自然大打折扣,可是又没有男人愿意追捧她们了,想要赎身更是难上加难。
不是茟奴自视甚高,以她如今的年纪,应该正属于价值万金的那种。况且赎身没有这般简单,章台街的女子都由官府造册登记姓名、年岁、籍贯等,统一纳入贱籍管治,贱籍从乐,本人及子女不得为官,良贱不通婚。本朝自先帝起稍微放宽,贱籍可从商贾,自此偶有贱籍为自己赎身,但需向官府缴纳一笔不菲银钱,从此以后便为良民,可是有这样运道和机遇的人少之又少。
彼时董远在章台街大肆抓人,诸多鸨母花魁都不知逃亡到哪里去了,茟奴的户籍文牒又是在郑爱彩手中的,没有鸨母领她去官府说情打点,她要如何赎身脱籍呢?
要不试试……茟奴心不在焉地扫着地,不时望一眼殷宗的书房,犹豫半晌方才下定决心。
等今夜主公回来,便向他禀明缘由,求他施恩一二。想来以大司马的位高权重,应该不会在此等小事上为难区区小奴的……应该是吧?
令她没想到的是,殷宗并未归来,不仅这一晚,接连好几日都无影无踪。
阿泓又来找茟奴。自打上回“怦然心动”,少年郎先是迷惘了两日,而后判断自己这是“情窦初开”,继而生出骄傲欢喜——他知道喜欢女人了,他终于长大成人,不是孩子了。
像是为了特意印证这一点,阿泓迫不及待来找“心上人”,盘算着效仿成年男子来一段花前月下、倾诉衷肠。不过却看见茟奴郁郁寡欢的模样。
“小……咳,茟娘,几日不见,甚为挂念,你可还好?”
文绉绉两句话,倒惹得茟奴表情诧异,像是看什么披着人皮的妖物,迟疑开口:“你是……阿泓?”
“废话,不是小爷还能是谁?”阿泓哼道,“才两三天没见,你莫不是连我也认不得了。”
茟奴连忙赔笑:“自然认得,只是你方才说话的口气像极了东方大人,只有他唤我茟娘。”
“手无缚鸡之力的瘦麻杆一个,光靠嘴皮功夫过活,也配和小爷我相提并论。”阿泓不满自己被比作东方枢,“那你说我要怎么喊你?茟儿?”说完他自己摇摇头,“别扭。”
“喊我阿茟就好,”茟奴眉眼弯弯,“我家里人都这样叫我。”
家里人。阿泓听到这三个字很高兴,喜欢一个女子就是想要成为一家人的,他爽快点头:“阿茟!”
殷宗不在,此处就像搬走了压在头顶的大山,茟奴减去小心翼翼的姿态,端来糕点让阿泓吃,还为他煮茶。阿泓更甚,神态松散至极,找了块有树荫的空地直接躺下,双手枕头看秋叶零落,碧空万里。
美哉,美哉——
阿泓躺了一会儿有些无聊,遂找茟奴谈天说地。
“阿茟,你喜欢什么东西?”少年郎现在满腔都是成年男儿气概,盘算着要送“心上人”礼物。
茟奴摇头:“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咦?”阿泓坐起来,碧眼圆瞪,“你们女子不是都会喜欢些衣裳首饰什么的么?”他怀疑茟奴是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别跟我客气,喜欢什么尽管讲,我买给你。”
“真的没有。”章台街有无数锦衣华服,珠翠金簪,可是对茟奴而言,那些东西只是枷锁,穿上华服头戴金簪的她虽然很美,但那个时候的她不是娘亲的女儿,也不是阿弟的姐姐,只是任君采撷的娇奴儿。
她的神情静柔而美好,一点也不似说了违心话。阿泓继续追问:“吃的呢?有什么爱吃的?”
这个问题茟奴倒还认真思考片刻,“灰菜。”
“那是什么?”
“是一种春天的野菜,乡下穷人才会采呢,好多人都不知道。”
阿泓有点气馁,小狼崽子难得想投其所好讨好某人,却发现好似咬着块难啃的骨头,无从下口。但若服输就不是他的性格了,于是再问:“那你有没有什么心愿?”
这个问题总算问对了,茟奴从善如流点头:“有。”
阿泓顿时雀跃:“什么心愿?快说来听听!”
“我想……”微风拂过芙蓉面,茟奴低眉垂眸,“若是将来能够赎身就好了,我想回家照顾阿娘阿弟。”
“赎身?就这个?”阿泓还以为会是什么摘星揽月的愿望,没想到就这么件小事,他“噌”一下站起来,拍着胸脯作保,“包在我身上!”
殷宗这几日确实没在吴城,而是去了余姚县。这里是徐家的地盘,几乎大半乡民都是靠替徐家贩盐讨生活,所以将士来此清缴盐枭余孽的时候遭到了激烈抵抗,后来冲突愈烈,士兵失手打死了十几个百姓,一时间闹得民怨沸腾。
殷宗得讯便喊上东方枢一起来余姚处置,东方枢负责出面安抚百姓谈判赔偿,他则整顿军士,顺便揪一揪里头有没有什么人浑水摸鱼,兴风作浪。
徐南杰身死以后,余姚县令徐修见势不妙打算携财跑路,远渡重洋,但他家大业大,光是搬运银钱都花了一日功夫。哪知就是这么一耽搁便坏了事,在徐修带着一家老小准备登船之际,被等候多时的陈校尉一网打尽。
这批银两有百万之多,东方枢点清数目之后,顶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去找殷宗。倒不是他眼红这些银子,而是他带人足足清点了两天两夜,这才把账目做出来,纯属熬夜熬的。
“逸非,”东方枢一脸愁容,“如何是好啊?钱太多了,唉——”
殷宗讥笑:“你竟怕钱多?”
传闻巨富东方氏的宅院,银砖铺地金玉为梁,连厨下做饭都不烧柴,而是烧蜡烛。东方枢是在钱罐子里长大的,见惯了金银财宝,不至于就被区区百万吓到。但他对这笔钱的去处感到棘手。
“这是徐家贪墨的银钱,也是盐枭搜刮百姓得来的不义之财,按理说该上缴国库,但是,”东方枢抓头,“这笔钱运回京中太冒险了,路途迢迢,万一中间出了岔子,我等反倒要担押运不力之罪。即便最后顺利入京缴纳进库,大司农那个貔貅,吃进去容易吐出来难,你想要在入冬前增拨军费发放军饷,恐怕不成。”
“谁说我要运银回京。”
忽闻殷宗说了这么一句,东方枢吓一大跳,“你别告诉我你要私吞这笔钱?!”
“你说的什么钱?哪里有钱?”殷宗随手拿起一艘木质船模端详,突然问起其他事,“徐家的船还在码头?”
“是啊。”
殷宗漫不经心地开口:“徐修畏罪潜逃,乘船欲往海外,天有不测风云,恶海凶浪致船毁人亡,徐氏一族葬身鱼腹,尸骨无存。”说话间,船模被拦腰折断,他微扬嘴角,泠泠笑意衬得眉目邪肆,“谁要银子,大可下海去捞。”
“这……”东方枢眉头紧皱,“徐氏一族?意思是一家老小都在内?”
殷宗颔首。
东方枢立即反对:“不妥!徐家尚有襁褓稚子,还有弱质女流,罪不至死。”
“如何不妥?”殷宗口气骤然一冷,“斩草不除根,万一徐家人走漏风声,让旁人知晓了这笔银两的存在,后果怎样你心知肚明。届时你我举步维艰,如何赶在冬雪前发放军饷?北地将士又拿什么果腹御寒?他们不死,死的便是我麾下之人!”
“可是、可是……”东方枢很想反驳,可是素来能言善辩的他却发现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最后只得苍白地说了句“有些人是无辜的”。
“没有人是无辜的。身为徐家人,是他们的原罪。”殷宗冷硬依旧,但面对好友还是做出了最大的让步,“三岁以下不记事的,你看着处置。”
这个结果不是东方枢想要的,但也无可奈何。他沉沉叹气:“大司马果真铁石心肠,我真怀疑你有没有过心软的时候。”说罢垂头丧气地走了。
心软?
殷宗不屑,这种弱点他怎么可能有?
陡然间,脑海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人。
那个小奴……
殷宗怔了怔,在这一瞬终于明白了之前心里那种古怪的滋味是什么。
原来是他心软了,他对她心软,所以不追究她的欺瞒,反而保护她,甚至舍不得她死……毋庸置疑,他怜惜她。
甚至,他还动了心。
阿泓的动心是小孩子过家家,马儿的动心才是货真价实
PS:渣手速的我知道自己短小啦~周日不休息,明早7点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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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二十六章 赎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