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江舟泛羽

里屋的门为了方便进出总是敞着,苏羽坐在书桌前看书打发时间,院中的江稚鱼则忙活晒药。

她不算勤快,季停舟在的时候她总睡到自然醒,只是现下家中无人,许多药材要日日检查翻晒,所以她才勤快了些。

若是她家中事做完,便要开始练字。

因书桌在他屋子,这些时日是他瞧着,不懂的字也是他念,虽说写得不好,但每日习书练字不曾落下,刻苦的模样像个去书斋读书的学生。

苏羽忆起她读不出字苦恼的样子忍不住嘴角扬起。

“苏公子。”

屋外少女的声音忽地清脆响起。

苏羽闻声抬起头,只瞧她抱着个什么本子站在门外,面上有些踌躇。

他放下手中书,应道:“江姑娘怎么了?”

江稚鱼迈过门框,走到他跟前,几日下来她倒是跟人亲近不少,进里屋的次数越发频繁,也越发自然,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似乎也没这个意识。

苏羽不禁想,江稚鱼性子如此单纯,若是去到山下,她必叫人骗了去。

江稚鱼嘴角翘起,将手中本子呈到苏羽眼前,声音低了低,压不住她清脆婉转的语调:“苏公子,你能否给我画几幅画?”

苏羽看向那册子,封皮简单,清雅素朴,只是有几朵小花点缀。

他合上书,面上淡淡的笑意:“江姑娘今日不练字了吗?”

苏羽这话听上去像是私塾里教书的夫子在询问不听话的学生为何不学习,反倒想着玩乐。

江稚鱼闻言,立马收回了册子,挡住羞红的脸。

她怎么有种被夫子问责的感觉?

但她一向乖巧,读书的时候也是班上最听话的孩子,老师若是说她近来学习下降了,心散了,她一定是脸红眼睛红,自责又懊恼,心里暗暗想着不能再贪玩了,要认真读书。

于是她用册子挡着嘴,小声闷闷回道:“我知道了,我马上去练字。”

虽说她语调并未过多起伏,但苏羽还是从她眼神中看出一丝失落。

他微微一愣。

原意只想逗逗她,不想她这般听话,说什么便是什么,好似别人要她如何她都会乖乖去做,哪怕心中是不愿的。

他不由想,她这性子是生来就这般,还是没了记忆被教养的如此听话?

江稚鱼见事情不能如愿,虽有些不太开心,但也只是默默地转身,想将册子放回自己屋子里。

不想苏羽喊住了她。

“江姑娘。”

她愣愣回过头:“怎么了?”

苏羽起身,缓缓走来,步调比起几日前有力许多。

只见他脸上一笑,声音温润柔和:“在下说笑的,江姑娘日日练字不曾落下,今日偷闲片刻又有何不可?”

他停在她身前,立身如松柏,面若美玉,叫人不免心生好感。

听了苏羽的话,江稚鱼眼眸亮了,欢喜道:“当真?公子愿意给我画吗?”

他瞧她高兴,笑意也真切了几分:“当真。”

苏羽伸手,江稚鱼赶忙将画册递到他手里,翻开画册,里面白纸一张,干净得很,他抬头问:“不曾画过吗?”

“没有,这小册子是我上回下山在街上买的,原先想着可以画些喜欢的东西,可是买回来以后我又舍不得画。”

“为何?”

“我画得不好看…”她抿抿嘴有些羞赧,“怕坏了画册。”

他心头忽地一阵酥麻,少女总这般乖乖巧巧,如水一般温柔淌过心尖。

“画册本就是拿来用的,不怕坏了。”他开口语气像是哄人,“江姑娘想画什么?”

江稚鱼眼睛弯弯,笑着道:“画小人!”

午后日光好,照在屋子里格外亮堂,身着粗布衣却气质清雅的男子将那俏丽的少女围在身下,执笔绘画,亲密非凡。

只见他一手撑在桌边,一手握着少女的手,在展开的册子上笔墨描绘,轻轻几笔便勾勒出一副栩栩如生的人物画。

江稚鱼看得出神,在他笔下什么鸟儿,小虫,在哭在笑的小人…都是如此生动,每每画完,她都欢喜的不得了,缠着苏羽再画一幅。

苏羽心中失笑,他好歹是名家大师,丹青圣手亲传,在京城更是一画难求,如今却陪着小姑娘不厌其烦地画着一张张小人画。

“苏公子你好厉害!你画个我吧,画个我。”她晃着他手,俏生生的,像是在撒娇。

苏羽无奈摇头,神色却未见烦恼,反倒是几分纵容。

他附下身靠在她脸侧,手腕带着她在纸上勾勒。

“笔尖轻轻带过,深浅分明…瞧…这是江姑娘在煎药。”苏羽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格外的温柔动人。

江稚鱼看着画纸上打瞌睡的自己,脸色微红,嗔道:“我哪有这样…”

少女的声音低低含在嘴里,似是不好意思,苏羽嘴角扬起,笑着说:“那便是我记错了,不是煎茶的时候,是读书的时候。”

“苏公子!”江稚鱼彻底红了脸,扭头气恼道。

苏羽低低笑出声,嗓音在胸腔颤颤,面上笑颜舒展俊美飘逸,吸人眼目。

江稚鱼看着他俊逸的侧脸不由愣神。

苏公子怎么笑起来也这般好看。

待苏羽觉察她有些安静,侧目望来时,二人四目相撞,吐息交缠,江稚鱼才后知后觉地发觉他们如今这样子太过亲密。

江稚鱼赶忙躲开,眼睛直直盯着画册看,手中那裹住的温热也变得烫人,她想抽出手来,又怕太过明显,便不安分的动了动手腕。

见她忽然扭捏,苏羽也醒过神,适才她说不会画想学,他便上手教她,不想越教越靠得近,没了分寸距离。

他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懂礼数,不懂男女大防,他也不懂吗?

苏羽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嘴角笑意渐淡,缓缓起身收回手。

“江姑娘,今日画了不少,在下身子也有些乏了,不如改日继续?”

江稚鱼低着头嗯了声,然后背着身站起:“那…那我先去,先去做饭。”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的疾步出去,背影瞧着慌慌张张。

屋内笔墨纸砚,书卷淡浓,苏羽伫立于铺开的画册前,久久凝神。

午间。

江稚鱼端来碗筷与苏羽一同进食。

木桌上,粗茶淡饭,山间野草,入口苦涩清味,江稚鱼手艺一般,季停舟与季老也就那样,但他们日日如此倒也不觉得难以下咽,反观苏羽,他锦衣玉食自然是吃不惯,几日下来也就应付几口。

江稚鱼见他进食不多,胃口一般的样子,料想他一定吃不惯,因为她一开始也吃不惯,日子长了才习惯的。

饭桌上荤食少,她将唯有的几块肉夹到苏羽碗中:“苏公子,多吃些肉,身子才能快些好。”

苏羽瞧着碗中的几块柴肉,心下微愣,放在以前谁敢这样夹菜给他?她倒是三番两次,哪怕是外男也不甚在意。

“多谢江姑娘,江姑娘纤瘦,应当是你多吃。”苏羽将碗递了过去,颔首示意。

江稚鱼见状,连连摇头:“不不不,我身子好得很,苏公子病中消瘦不少,应该你吃。”说着话她抬手推了回去。

见此苏羽也不好再推脱,他嚼着这几块柴肉,无甚滋味,忽想起什么问道:“江姑娘,你们若是下山,会坐诊几日?”

江稚鱼端着碗眨眨眼答道:“没什么事的话,算上路上行程,少说要三日。”

三日…那今日已是第二日。

江稚鱼咬着筷子,见他似是在想什么,问道:“苏公子怎么了?”

苏羽思绪收回,淡淡一笑:“无事,只是山中清闲,总觉得日子过得慢些。”

江稚鱼对这话很有感受,连连点头:“我也觉得,一开始无事可干觉得烦闷,后来学着看药又觉得一天时日长,每日看山看树看天,总想下山逛逛,可停舟哥哥说山下危险,人心险恶,少去些为好。”

听了这话,苏羽低眸看向她,想到昨日虚影带来的消息——

季老二人确实长年住在山谷,只有每月十五下山坐诊,山下村民,市集商贩皆可作证,至于江稚鱼…她是一年前突然出现的,山下人曾问过她身份,两人只说是故友之女,但江稚鱼告诉苏羽,她是被季停舟在溪边捡回,醒来便没了记忆。

苏羽一向疑虑重,对她奇怪的来历有些怀疑,便让虚影在四周村落打探是否有谁家女儿走丢,官府走失名单上又是否有符合江稚鱼情况的,结果却是——没有。

苏羽听来,心下更是奇怪,这几日相处下来,他觉得江稚鱼虽不怎么识字但平日习书他只需讲一遍便懂,似是早就识得一些诗词道理,有些笔墨,并非一无所知。

再者她肌肤白嫩,眼眸清澈,贪玩也不过是年幼,实则性格温和无害,心思纯真,哪里像每日劳作,肌肤粗糙,满身疲惫的平常人家,反倒像家底殷实的人家养出来的女儿。

可这样人家的孩子走失怎会不报官?又一年有余也不曾寻过她?

他不免对江稚鱼的身份起疑,就算是他乡流落至此,可看她这幅天真模样,无通关文牒,无人护佑,不可能安然无恙到此。

如今,看似最好懂的人,反成了最不好懂的人。

“苏公子?”江稚鱼见他迟迟不答话,忍不住喊了几声。

苏羽回神,只能先将这些疑虑藏于心中。

他轻声一笑:“江姑娘不过二八,心□□玩些又何妨?若是在下的妹妹,我便日日陪她下山,人心险恶我便时时守着她,护着她。”

苏羽轻声道来,语气不似玩笑,江稚鱼听了心念一动,若苏公子是她兄长便好了…

江稚鱼这样想,倒不是季停舟不好,只是季停舟自小就性子独立,也不曾有什么朋友玩伴,所以不大会和年小的女孩子相处,平日对她总像爷爷对自己那般有些严厉,既怕她受伤,又怕她不谙世事,有时候忙起来更是无暇顾及,只能是事事约束她,这也导致江稚鱼总一人闲着,读书写字也自己顾着自己。

如今,来了个苏公子,陪着她读书练字,画画聊天,对她又很是温柔体贴,江稚鱼不免有些心向往之。

她禁不住咬着筷子,细细思索着,转念又摇摇头,不行不行,苏公子再好也是要走的,而且停舟哥哥才是这些时日以来一直陪着自己的人。

江稚鱼松开筷子,像是自己劝自己般道:“停舟哥哥也好,他虽不能一直陪着我玩,也不能陪我下山,但他会给我刻木雕。”说着话,她手掌拍着自己坐着的凳子,“你看,这就是停舟哥哥给我做的,他还给我做过木梳,给我做过木簪。”

苏羽顺势看向她坐着的凳子,确实像是手工做的,有些粗糙也不甚美观但是旁边却有心的刻了条小鱼。

他凝眸,似别有深意,淡淡道:“季兄手真巧。”

“对啊,他很厉害的,读书写字,看病抓药,还会刻木雕…他什么都做得好!”

江稚鱼只要提起季停舟就是赞美之词滔滔不绝,眉角眼梢都是倾慕之色,若不是苏羽知道他们不是亲兄妹,他只会以为,不过是妹妹崇拜兄长,可问题是…他们不是。

苏羽眼神暗了暗,看不出什么想法,只是嘴角微微一动,似笑非笑。

午饭后,江稚鱼怕今日没练字等季停舟回来检查字帖,于是又跑去里屋乖乖临字帖。

这些日子她写得勤快又跟着苏羽学得多,认识了好些字,写着写着便静下心来写了好些时辰。

待到手腕酸痛她才放下笔,起身发觉苏羽不在屋内,她走出里屋,瞧见苏羽正坐竹椅上,手上不知在做什么,脚下一地的木屑。

江稚鱼走上前,探身一看——苏羽正刻着木雕。

她微怔,发丝垂落在身前,不禁开口:“苏公子,你居然会刻木雕!”

苏羽手未停,他早已听到她走来的脚步声,淡淡一笑:“孩子的时候玩过。”

听他这样说,江稚鱼喜出望外,蹲在他身侧抬头瞧他:“苏公子,你怎么和停舟哥哥一样厉害,停舟哥哥会的你也会!”

难不成古人都是这样身怀六艺?

她说罢又好奇的看他手里的玩意,不知刻了多久,模样已逐渐清晰,身形流畅,扇形小尾,是个…

“小鱼!”江稚鱼眼眸蹭亮,回头看苏羽,“苏公子,是小鱼!是送给我的吗?”

许是她的欣喜太过强烈,苏羽很难不停下,他转眸看向她,林间恰好鸟声悠扬,沙沙作响,少女一身淡绿小裙,眉眼柔软,笑颜明媚动人,苏羽心中忽如江舟泛羽,阵阵涟漪。

本来只是闲来无事,听她午间提起木雕,又在院里头瞥见过工具,便想着随便刻些东西好打发时间,不想刻着刻着,手中物品就成了个小鱼模样。

苏羽嘴唇翕动,想如实说来,不知怎么,开口却是:“是送你的。”

一听这话,江稚鱼笑颜更盛,欢天喜地地搬来凳子坐在他身边等,她双手撑着下巴,嘴边一直挂着笑。

苏羽见她这样开心,眼中也浮出笑意,手上雕刻更仔细些。

“苏公子,你好厉害,画画得好,字写得漂亮,书读得多,木雕也这样擅长,你这小鱼刻得太漂亮了!”江稚鱼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小鱼,看着苏羽手细细雕刻,将那鱼鳞都刻了出来。

这番话,苏羽在吃饭的时候听她说过,那时候她是用来夸季停舟,如今是拿来夸自己,他失笑,忽然想逗逗他:“那比起你的停舟哥哥呢?”

这话问的突然,江稚鱼一愣,好似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她凝眉苦思,好半天没说话。

在她的沉默中苏羽发觉自己这话问得有些莫名。

他与季停舟比什么?

他是何身份,季停舟又是何身份,他何需与别人比?

世上人人都羡慕他,奉承他,仰慕他,依仗他,他却与一个山野平民作比较。

简直是荒谬至极。

苏羽开口打算岔开这个话题,不料江稚鱼似是想好了忽然道:“停舟哥哥好。”

苏羽眼眸凝住,虽觉得她如何想与他何干,他也无需在意,但偏偏心如扬沙起,一时间杂乱无章。

“江…”他开口。

江稚鱼也紧着开口:“但是…”

苏羽顿住看向她柔软的侧脸。

只见她视线落在苏羽手中精致小巧的木雕小鱼,目光柔和,朱唇翕动:“苏公子教我写的字,给我画的小册,给我刻的木雕,都好。”

少女说着话,眼眸转来,对苏羽视线相撞,她抿嘴一笑,有些脸热:“苏公子,也好。”

一时间,苏羽心头砰砰跳了下,不由紧紧攥着那手中的小鱼。

他竟…有些欢喜。

夜深。

虚影探入屋中,发现江稚鱼又歇在里屋时有些惊讶,不过他并未多说,与苏羽汇报完情况,得到任务后正打算离开——

“是,属下明白。”虚影拱手,忽想到什么问道,“殿下,消息已提前放出,计划是否依旧?”

虚影躬身许久,迟迟不闻苏羽的声音,他迟疑地抬起头,只见屋内昏暗,苏羽的神色淡淡,似乎想着什么,视线一直朝着某处出神。

虚影忍不住唤了一声:“殿下?”

苏羽这下回神,他视线投来,神色未变,背着一只手,姿态冷淡倨傲:“一切依计划行事。”

“是。”虚影得令,悄无声息地离开。

只是离开前,他余光撇了眼苏羽出神的角落——正是裹着被子睡觉的江稚鱼。

虚影走后,苏羽缓步走向床榻,经过竹椅时,他下意识视线停住,看向那人。

月色微亮,朦胧皎洁,少女发丝披散柔顺如绸缎,呼吸浅浅,面色恬静。

苏羽盯着她的脸出神,许是他的视线太过于专注,江稚鱼忽皱起眉,拧了下身子,裹着她的被子掀开了一个角。

苏羽视线随着看去,眼神一怔,伫立在原地。

只见少女纤细的手紧紧握着那木雕小鱼,藏于怀中,万分珍贵。

他一时间无法言语,心中有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低低一声似是呢喃:

“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也这样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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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舟泛羽
连载中一江乍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