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色吐露,林中鸟啼,少女睁着没睡醒的眼睛蹲在药罐旁煎药。
她打着哈气,脑袋一搭一搭垂下,好几次快要撞到药罐了她才抬起头。
习惯晨起的苏羽在外走了一圈回来,恰好撞见她这副模样,他轻笑一声,上前接住了她昏昏欲睡的脑袋。
江稚鱼抬起头,迷迷糊糊的,熙光倾斜不偏不倚照在他身上,渡上一层薄薄的光晕,宛若林中仙人,她看愣了,连脑袋靠在他宽大的手里也浑然未觉。
直到苏羽轻咳一声,江稚鱼才回过神。
她站起身,摸着泛红的脸颊,道了声早:“宋公子,没想到你起得比我还早。”
苏羽将手收回,微不可查的握成拳,摩挲指尖残留的温热。
“江姑娘今日起得也早。”他嘴角微微一扬,如沐春风。
往日里负责早起煎药的都是季停舟,如今他不在家,这个任务就落到江稚鱼头上了。
江稚鱼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苏公子的药不能断,我若是不早起煎药,就没人煎药了。”
苏羽嗯了一声,正想回去,忽又停住脚对她道:“江姑娘,药罐滚烫,小心伤到自己。”
江稚鱼一愣,想到他刚才接住自己的举动,便明了他的意思,心下一阵暖意,朝他脆生生笑道:“多谢苏公子,我知道了。”
她年纪轻,脸颊肉嫩白,笑起来软软的。
苏羽忍不住将她与京城其他女子对比,觉得她不够含蓄,不够有礼节,不够知书达理,可偏偏又移不开眼。
…
早上的药喝完,江稚鱼去晒了药,理一理药房,中午陪着苏羽在山谷中走了一圈,他说在床上卧得久了想多走走,江稚鱼怕他一个人迷了路,就陪着他一块。
不过山谷地势复杂,若不是江稚鱼,有些地方苏羽倒真不知道是险地,他走着心里默默记下,一时没听到耳边的呼喊。
“苏公子?”江稚鱼瞧他没听见,伸手拽住了他衣袖。
苏羽脚步一顿,回首望来:“江姑娘怎么了?”
林间杂草丛生,树荫茂密,她背着竹篓,稚嫩的模样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苏公子,那边不能再过去了。”江稚鱼拉住他皱着眉摇头。
苏羽看向那边,树丛格外茂密,看不见路。
他回头问道:“那边你去过吗?”
“不曾,停舟哥哥和爷爷不许我去,往日采药我只在熟悉的地方采。”
苏羽似有所想,他忽然道:“江姑娘总能将季兄说过的话事事记在心上,我家中妹妹倒没有你这般乖巧。”
江稚鱼眨眼,水灵灵的双眸如出水芙蓉般娇嫩,她怔怔道:“你也有妹妹吗?”
“有的。”他嘴边含着笑,眼神淡淡。
“她和我一般大吗?”
“比你小些。”
“那便是了。”江稚鱼点点头,“她还小,不懂大人的话是有道理的,我大了,我知道停舟哥哥说得都是对的,如果我不听就会受伤。”
“受伤?”苏羽微微不解。
“嗯。”江稚鱼解释,“我以前不听话,总是跑到山谷深处,有次不小心掉到了坑里,还把脚扭伤了,我当时害怕地一直哭,眼睛都哭肿了,好在后来停舟哥哥找到了我。”
从她絮絮叨叨的话语中,苏羽似乎可以想到当时的情形,定是满身狼狈,眼睛红肿的可怜模样。
想着他轻笑出声:“你倒是长记性。”
“自然。”
她说着将苏羽拉到另一条路:“山谷里可危险了,停舟哥哥还说过,我若是贪玩落日了不回家,就会被山里的野狼吃掉!”
苏羽低头视线落在她牵着自己的手,耳边都是她的声音,悠悠如小鸟般动听。
“苏公子,你可要听我的话,逛完了我们早些回去,可不能贪心。”
江稚鱼发髻随着脚步晃荡,一摇一摆,她掀开挡路的树叶,带着苏羽边走边唠叨。
苏羽也不打断,只是嘴边微微笑,偶尔与她应和几句。
午间的日光正好,透过片片叶子,影影绰绰。
少女背着竹筐伸手拉着男子的衣袖,一步步穿过层层树丛,嘴里张张合合,惹得身后那人频频看来,美得像是一副画。
…
午后,江稚鱼煎着药却犯起了困,她懒懒地倚在竹椅上不小心便睡去。
苏羽站在门框内,看着她恬静的模样微微出神。
“殿下。”
他回神,黑衣男子不知何时来的,低声靠在他耳边细细道来。
苏羽眼神渐深,凝眉思索,许久他开口:“既然如此,那便将他引来。”
男子拱手:“是。”
随后又像是想起什么询问道:“这三人如何处置?”
苏羽抬眸看向竹椅上睡深的那人,光影盖在她身上,脸上投下了长长的睫羽,少女呼吸浅浅,浑然未觉危险正向他们逼近。
他眼眸渐冷,语气果决:
“一个不留。”
随着男子离开,苏羽回到里屋。
他的行踪暴露,山谷很快就会有危险来临,他的计划也要提前了,早上重新走了一遍地形,很多地方有出入,现在需要重新绘制一番山谷的地图。
他笔墨化开,寥寥几笔就将谷中地形绘然纸上。
苏羽描得入神,一时间没注意有个人正款款走来,只听她忽然开口。
“苏公子,你在画什么?”
苏羽心头一震,抬眸看去。
只瞧刚才还睡着的人,此刻惺忪着睡眼,懵懂地问道。
他笔墨滴落,晕开了一圈,脸上不动声色,轻笑回道:“今日林中散步,在下觉得景色宜人,便手痒想绘制一幅。”
江稚鱼听了上前一步,仔细瞧起画来,勾勾画画,点点圈圈。
苏羽见她走近,看着画眉头却皱起,不由眸光冷下,心中起了杀意。
“江…”
他话还未说完,江稚鱼忽然抬起头:“苏公子,我看不懂。”
闻言苏羽一愣,似是没想到她会这般说。
江稚鱼也不是说假,她确实没看明白,于是绕着桌子走到他身侧看画,嘴里嘀咕:“你们这些人画画太抽象了,我一个…我怎么看得懂…苏公子这是什么?是山吗?”
她指着一个图案,侧目看向苏羽,双眸清澈,眼底没有一丝杂物。
苏羽回神,不由轻讪一声,差点忘了,江稚鱼差不多是个大字不识多少的白丁,她如今连字都没学好,这些画又能看懂多少?
瞧着苏羽轻笑,江稚鱼似是有所感知,她红了脸,收回手指,低低看着白纸边,小声辩解:“我…我又没学过…苏公子你笑话我…”
少女低着头,双髻垂下的发丝乖顺的留在两边,露出她白皙纤细的脖颈,苏羽眼底带笑,将画卷起收走,然后又重新铺开了一张白纸。
他伸手笔尖蘸墨,修长清隽的指尖引得江稚鱼视线跟去,只见他沿着砚台边蘸去多余的墨,手腕翻开,将笔展在她眼前。
江稚鱼一愣,抬眼看向他。
苏羽身姿如长松,气质清雅如白鹤,眼眸含着一丝笑,看得她脸颊发红,江稚鱼轻声问:“苏公子…是给我递笔吗?”
苏羽点头,将笔又递近些。
见此,江稚鱼只好接过笔,她往日练字,苏羽都是卧在床上看书,未曾走近半分,今日两人靠得如此近,岂不是叫他将自己的狗爬字看了个彻底。
想着她有些不好意思,扭捏着迟迟不想下笔,低声怨道:“苏公子自己画就好了,怎么让我下笔?我既不会画画也不会写好字,等会岂不是看我出糗。”
苏羽听了眼底笑意更盛,点点白纸:“我怎会看江姑娘出糗?不过是想让江姑娘解解闷,画着玩罢了。”
听罢这话,江稚鱼心下松了一口气,她侧身抬起头看他:“当真不会笑话我?”
“当真。”他笑着点点头。
既然苏羽这样说了,江稚鱼也放下心,她接过笔,拧眉想了一会然后笔尖画下,圈圈圆圆,点点勾勾,画完怕他看不懂还写了两个字——小鸟。
苏羽瞧着这潦草的字画,忍不住溢出笑,江稚鱼听见声,回头羞煞了脸嗔骂:“苏公子!你说了不笑我的!”
他笑着摇头,江稚鱼气恼,推开他扭身就想走,苏羽眼疾手快拉住,开口便是笑音:“江姑娘莫见怪,是在下失礼,别生在下的气。”
江稚鱼还是生气,回过头瞪着他眼睛圆溜溜的:“苏公子总是逗我!”
昨日说她是小鸟,吵闹又哭,今日哄她画画,又笑话她。
江稚鱼鼓着气,气呼呼的像个吐泡泡的鱼。
苏羽低低垂下眼,好让自己的笑意别太明显,他拉过笔杆将人带回,指尖轻轻点着画,煞有其事点评道:“虽画笔稚嫩,但生动形象,跃然纸上。”
“苏公子,你定是在哄我。”她不信,撅着嘴。
苏羽瞧她这般可爱,心下一动,竟直接握着她的手在纸上勾勒几笔,然后再款款写下两字。
男人虽身子离得近却不曾贴近太多,始终保持着应有的距离,只是…那宽大的手掌温热地握住她的手在纸上挥洒时,江稚鱼的心猛地跳了跳,手背上酥酥麻麻。
写完,苏羽自然地松开手,江稚鱼也回过神,她看向纸上他新添的字画。
一条两腮气鼓鼓的鱼。
而且他还学着她的样子在旁边写着—小鱼。
江稚鱼脸一红,知道他在打趣自己,气得卧在桌上写着:我才没有这么生气!
苏羽笑了,在她看不见的身后眼含春水般温柔。
江稚鱼写完起身,点点下巴略加思索了一番,又趴下身写下自己的名字,意思是,这是她写的。
只是她的字过于潦草,写字的时候姿势也不够得体,苏羽摇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苏公子,你的字怎么写?”江稚鱼回头问道,刚才写着自己的名字才发觉她还不会写他的名字。
苏羽微微一愣,正想说,又想到她字认识的不多,于是再度握住她的手带着她落笔。
江稚鱼顺势正想弯下腰,他忽然道:“身子不能歪。”
她愣了愣,听他的又直起了身。
苏羽嘴角轻轻一翘,倒是听话。
他继续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在纸上写过,身子想离得远,但不由靠得近,俯身围着她,两颈相靠,肩并肩,远远看去像是一对恋人执笔诉情,耳鬓厮磨。
看着纸上飘逸俊秀的字,江稚鱼感叹一声:“苏公子你的字真漂亮。”
她看向自己的字,实在是不堪入目。
江稚鱼忍不住晃了晃他握着的手,央求道:“苏公子,我的名字你也写一遍吧。”
少女心性贪玩,说起话来带了几分娇气,刚才还生着气,这会都忘了个干净。
苏羽失笑,真是没长大,却由着她的心意在纸上一笔笔写着她的名字。
写完,江稚鱼抚过两个名字,低低念道:“江稚鱼…苏…”
她声音忽然顿住。
苏羽不由低头朝她看去,只见她侧目望来,眉眼弯弯,眼眸亮得人心头一晃:
“苏羽。”
不过是平常的名字,在她口中千回百转绕出竟如此动人。
苏羽怔愣在原地,两人四目相对,呼吸交缠。
屋外光影斑斓,斜斜地穿过纸窗,落在尚未干涩的字上,落在他们依靠一处的身体,落在那紧紧交握的双手。
他忽然醒过神,平常人怎会这样教写字?
苏羽猛地松手,退后一步。
江稚鱼歪头,不解道:“苏公子,你怎么了?”
他默不作声,潋下心中奇异的感觉,如往日那般自然地答道:“无事,江姑娘,你的药是不是还在煎着?”
“我的药!”她大惊失色,经他提醒才想起来外头还煎着药,急忙放下笔跑了出去。
屋内,药膳略微焦苦的气味萦绕在侧,苏羽视线落下,望着一纸荒唐,想到方才的逗弄玩闹,竟不知思绪何处。
干涩的笔墨将两人的名字并靠一行,他耳边似乎又传来她娇俏的声音——
苏羽。
他愣愣,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荒谬,往日总是苏公子唤他,他也无甚他感,不过是胡诹的名字,可她叫了名字,心头却忍不住想纠正…
她念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