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珩,你自小事事顺意,不知这人世间多得是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
玉帐间女人的声音幽幽传来,她面色娇好,姿仪万千,只是望来的眼眸似是有道不清说不明的愁念。
少年清俊,初初抽长的身姿,伫立在原地。
他面色在玉帐纱中模模糊糊,只听略有青涩的嗓音响起——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身在…执着一生一人便是作茧自缚。”
女人低低冷笑,犹如困在囚笼中的鸟儿,哭与笑都不过是一场供人取乐的闹剧,她抬起头,那双动人眼眸淡漠得没了生气:“羽珩,若有一日,你也尝过情爱的滋味,遇到想一生一世的人,你还会说出今日这般话吗?”
少年面色淡然,似是觉得这个问题可笑:“我定不会如您一般,也绝不会让任何人动摇我的心。”
女人笑了,她笑他天真,笑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情爱是世界最毒的药,她掀开玉帐,面目模糊,声音却直直传来:
“羽珩,你定会深陷情爱,定会——爱而不得。”
…
日影晃晃,将陷于梦境的男子恼醒,他睁开双眼,怔怔看着从窗户斜溢而进的几束光。
耳边是树林沙沙响,他依稀还能听见梦中那人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你定会深陷情爱,定会爱而不得。
男子忽笑出声,他觉得荒谬,他怎会深陷情爱,又怎会爱而不得?
这一场梦让他有些睡得久,起身有些重,男子从床上坐起,走向大门推开,院里冷冷清清,没有往日那般繁忙。
他一愣,不由四处张望几眼,确实没瞧见人才开口唤了几声:“江姑娘?”
回应他的只有竹院边沙沙响的树梢。
苏羽有些奇怪,以往他起了,江稚鱼也差不多起了,今日他还起得晚一些,怎么院中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正想着是不是出去了,脑中忽然闪过昨夜虚影汇报消息时提过,山谷中已有不少暗卫在步步深入,只怕不出一两日就能发现这里的足迹。
苏羽拧眉,江稚鱼不会乱走,也不曾说过要出门,可现在家里却没了身影,莫不是…
他眼神一冷,脚步匆匆朝外踏出,心道,莫不是被掳走了?
山谷树荫茂密,脚下小路掩掩藏藏,男子扶着树干寻着人影。
“江姑娘——”他小声唤了几句,即怕扰出动静又怕人听不见,时不时在四周警惕地巡视,好在这几日他日日有出门探地形,倒不至于晕头转向,只是头上薄薄一层汗,在林中寻了好一阵,他都没未能寻到踪影。
苏羽的脚步逐渐有些慌,他身子没好全,林中路又崎岖,他只好停下脚步,扶着树干缓气,那双黑眸浓郁,沉沉压下心中溢出的情绪。
“该死…”苏羽捂着伤口,抬眸看向茂密山林,“她到底去哪了?”
他喘了一口气,抬脚继续朝前,眼中隐隐的烦躁。
他说不清为什么。
只是有些讨厌事情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江稚鱼不该是这个变数,她应该好好在竹院呆着。
“江姑娘——”他的声音在静谧的林中格外清晰,苏羽明白,却还是忍不住开口唤出她的名字:“江稚鱼!”
回应他的只有不远处的水声潺潺,他侧脸看向那片银光,似有所感,脚步走去掀开了挡人眼目的树丛——
溪流流淌,波光粼粼,有位妙龄少女弯着腰在水中摸索,她一身淡粉,袅袅婷婷,那白皙透亮的□□穿过嬉闹的鱼儿,惹得她不时去捉。
苏羽缓步走去,穿过树林,走到溪边,他唤了一声:“江稚鱼。”
少女回头,脸上水珠滑落,眼眸如这溪水波光,熠熠生辉。
瞧见来人,她先是面露惊诧,转而眼眸荡开,露齿一笑:“苏公子!”
苏羽心头一晃,竟被这日光照射出的水影吸引。
他有些刻意地咳了一声,然后上前一步问道:“你怎么在此?”
江稚鱼笑道:“我来抓鱼!”
“抓鱼?”他不解。
江稚鱼指了指溪边鱼篓,示意他去看:“对啊,你看我鱼篓都带来了,就想抓一条鱼,没想到这鱼这么难抓,我在这抓了好半天了。”
苏羽还是不太明白,他站在溪边,脚边不染浸湿:“江姑娘为何要抓鱼?”
闻言,她歪头好似奇怪,自然地答道:“当然是为了苏公子啊。”
“为了我?”苏羽一愣。
“对啊。”她抹去脸颊淌下的水痕,眼眸弯弯,“苏公子尚在养病,山谷中却只有野菜冷食,所以我想给你抓条鱼好补补身子,如此苏公子便能好快些。”
少女的声调婉婉动听,好似那叮叮作响的山川水,连绵不绝,急急川流进了他的心房。
江稚鱼见他久未开口,扬声询问道:“苏公子?”
苏羽回神,背过手摸着衣袖边粗粗的衣料,不动声色回道:“多谢江姑娘。”
她笑着摇头,然后又问:“苏公子你是如何找到这的?”
苏羽自是不会说出他是怕江稚鱼被掳走才出来寻她,他淡淡一笑:“闲来无事,四处走走,恰好遇到。”
江稚鱼闻言点点头,哦了一声便信了。
“那我先抓鱼,苏公子你可以继续逛逛。”她说罢又弯下腰,在水中摸来摸去。
那些鱼儿被她扰得四处逃窜,在她手中不断滑走,溜过她的腿间,苏羽的视线也不免落在她那嫩白纤细的小腿上,一时心有震震,慌忙错开视线。
他自小礼教严苛,从未见过有女子这般露骨。
苏羽侧过脸,盯着那一圈圈被她扰起的涟漪波光。
直至少女呼喊了一声:“我抓到了——!”
他循声看去,日光晃晃,少女高高抓起摇尾的小鱼,水光四溅,她的笑颜灿若桃花。
伴着声音落下,江稚鱼想抬脚走来,不想脚下溪石滑溜,她一踩上便猛地身形一仰,直直跌入了水中。
“江稚鱼!”苏羽眼中一片急色,疾步跑向她,随着步步深入,溪水顷刻间浸湿了他的衣袂。
他趟进水中,猛地探身将水中的江稚鱼捞出,水流如泉水淌下,她的脸庞如出水芙蓉般,令人窒息地透亮清澈。
只见江稚鱼紧紧闭着眼,水珠滑过眉眼,发段如绸丝,乌黑茂密,衬得少女清丽动人。
苏羽环抱着她,水珠从发间滴落,溅在她的脸颊,惹得人睫羽忽闪。
他低唤一声,声音有些焦急:“江稚鱼?”
她紧闭的双眼闻声缓缓睁开,撞进了他的眼眸。
只见江稚鱼将手中紧紧抓住的东西抬起,举到他眼前,抿嘴一笑:“苏公子,小鱼没跑,还在呢。”
四目相视,她眼中的俏色明媚,直直闯进了那孤寂而荒芜的世界。
苏羽任由那份心悸,在水天之间,无声又喧嚣的疯长。
…
“殿下,万事俱备,需要属下解决那两人吗?”
“不必,两日后便是他们的死期,何须我们动手。”
“是。”虚影一顿,看向熟睡的少女,“那她?”
男子抬眸,看不清神色,这次他不同往日果决,是许久的沉默,就在虚影以为要有所变动的时候,男子冷声回道:
“一个不留。”
“苏公子,你在瞧什么呢?”江稚鱼的声音将他的思绪唤回。
苏羽看向换了一声衣物,发丝未髻,黑丝垂顺的江稚鱼。
她站在门边,眼眸懵懂,不加粉饰的模样如山林间的精灵。
他摩挲着指间,嘴角微微一抹笑:“没什么,江姑娘换好了?”
她点点头,走到他身前:“嗯,不过我头发湿了,要晒会太阳,苏公子你的头发也湿了,不如同我一起吧?”
江稚鱼说着,拉着他衣袖坐下。
两人坐在台阶上,肩并肩,倒也不说话,看向山谷,树林,天空,耳边风声,鸟啼,呼吸,安静又惬意。
江稚鱼将视线看向水桶里的鱼,在一圈一圈地转,忽然觉得有趣,指尖点过水,喃喃道:“小鱼小鱼快些游,快些长大,长大以后就能游回大海里。”
身旁人听了,轻笑:“你晚上便要吃它,这会又让它快些长大游走,也太无道理。”
江稚鱼愣了愣,扭头嘴巴翘起,似是狡辩:“苏公子,是你要吃小鱼,怎不许我让它快逃走。”
这话实在是颠倒是非,苏羽扬眉嗔笑:“好啊,倒成我的不是了,江姑娘现在好生厉害,倒打一耙的话也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江稚鱼被说得脸热,她也不是什么很能说道的人,只是辩了几句就让人回得没话讲,她扭回身,似是绞尽脑地想,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哼,一会江姑娘,一会江稚鱼,我看苏公子也是一会一个样,毫无道理。”
江稚鱼虽是小声嘀咕,但苏羽却听得清楚,他微愣,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他有意与人保持距离,所以在称呼上一直未变,今日情急才唤了几声名字,原以为她心性大不曾在意,没想到…她听见了。
“江…”他开口,忽然被这称呼绊住,若是松口了,总觉得有什么也松口了。
江稚鱼却没想这么多,她对称呼并未太多在意,左右不过一个叫人的形式,刚才提起也不过是想呛一呛他。
她低头又看起鱼,鱼头鱼尾在水中来回游,周而复始,她念念有词:“小鱼小鱼快些游,快点长大吧…”
江稚鱼声音顿了一下,忽然更小声:“小鸟小鸟快些好…快些飞走吧…”
苏羽眸光转动,低头看她的背影。
她趴在膝盖上,指尖逗弄小鱼,乖乖巧巧。
小鱼…小鸟…她似乎一直在说要他身子快些好。
他听懂她的弦外之音,不由开口:“你希望我走吗?”
听到苏羽这样说,江稚鱼指尖马上顿住,知道是自己的话让人有了误解,慌忙回头扬声道:“不是的!”
她急急站起身解释:“苏公子我不是要赶你走!我只是…你那么好,愿意陪着我,给我画画,教我写字,送我木雕,我其实…舍不得你走,但我知道你还有事要做,你是要下山的,我不能把你留下来,所以我才说那番话。”
江稚鱼说了很多,苏羽却只将两个字听了个清楚:“舍不得我?”
闻言,她脸色微红,支吾着道:“当然舍不得…除了停舟哥哥和爷爷,你是我遇到过最好的人了…如果…如果你的事忙完了,能不能…回来看看我?能不能…别忘了我?”
少女坨红的脸,散落的发丝,令人心痒。
苏羽呼吸深深浅浅,好似汹涌的浪花在逐渐平息。
半响,他答道:“好,我答应你。”
江稚鱼笑了,伸出小指:“那拉钩。”
苏羽看向那纤细的指尖,抬起手轻轻一勾,就将人牢牢圈住。
两指交缠,似是圈住了一条红线。
江稚鱼看着,有些羞涩,低低喃道:
“你走以后,我会…很想你的。”
林中惊鸟起,羽落江中,泛起波澜。
日落黄昏。
厨房里,少女手握菜刀,看向案板上的鱼面露难色。
苏羽在一旁站了好一会了,看她迟迟不动手,忍不住道:“江姑娘,再不下手,天都黑了。”
江稚鱼抿嘴,眼中满是不知所措,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举起刀,可落下时又猛地停住了。
一时间四周安安静静。
只见她回过头,看着苏羽,可怜巴巴道:
“苏公子,我不会杀鱼。”
苏羽有些啼笑皆非,无奈笑道:“那你还要抓鱼?”
她瘪嘴:“我只看过,但没自己做过,我还以为很简单的…”
闻言,苏羽也只是笑着摇摇头,正想说些什么,院外似乎有脚步声传来,他脸色一变侧身看去。
“怎么了?”江稚鱼放下菜刀,也好奇地走上前。
在昏黄的夜色中,小院竹门被推开,一老一少背着药箱走进了院子。
苏羽借着昏暗的光看出了两人模样,他松下一口气,还未跟人说明,身侧那人就已经跑了出去。
她欢天喜地奔向那两人,随意挽起的头发在身后一晃一晃。
“停舟哥哥!”
江稚鱼猛地上前抱住了黑夜中的男子,笑得一脸明媚灿烂。
“小鱼。”季停舟被撞的退了几步,眉眼弯弯,也露出欢喜,他摸着她的头,温声道:“这几日在家好吗?”
江稚鱼抱着他不撒手,声音里满是雀跃:“好!我练了字,晒了药,没有乱走,停舟哥哥,你好吗?下山以后你有没有想我?”
她的声音娇俏,带着撒娇的语气,望着那男子,满目流光,仍谁看了都是少女怀春的模样。
四目相对,季停舟神色微滞,望着她眼中似有万般话语,浓浓思绪。
一旁被忽视的老人忍不住了,他用力咳了咳,长吁短叹:“哎,人老了就是没人关心啊。”
江稚鱼这才反应过来,她赶忙松手,挽住老人的手,撒娇:“爷爷,小鱼怎么会忘记爷爷呢,爷爷累了没?我抓了一条鱼,咱们今晚炖鱼汤吃吧!”
“嗯?你这丫头还会抓鱼了?那我要去看看,别是什么小泥鳅。”
“爷爷!”
院中一时笑声不断,三人一副亲密又热络的模样。
苏羽远远站在里面,在黑夜中与抬眼望来的季停舟对上,两人几日不见,那份疏离多了些冷意。
只见季停舟微微点头,苏羽也客气的笑笑。
夜色渐深,他的眼眸暗了几分。
沉沉不见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