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过后,就是夏了。
雨水落到塔外的芭蕉叶,积满一小坳后,叶片一垂一弹,全数淋到栖身草叶间的青蛙背上。
呱——
呱——
呱——
夜半辗转时逐渐响起蝉声,愈来愈响。
一声驴子噘短暂地盖过蝉鸣,驴子尾巴后跟着几位仙君。盖只箬笠,挂上蓑衣,拔着半开的剑,一边走,众人一边攀谈。
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的道士乌发浓眉,身形清癯又不失风骨,端得雅量玉树之姿。只因眉间那股恣意气,一蹙一笑竟风雅过了周围这些大宗门下的名士众数。
稀云渡的长老笑着拱袖,问这道士:“明昆君,我们掌门多日前就想派门人问询一二,只恐怕打扰到你和太子。稀云渡和不孤山都修行剑道一脉,千年来一直相生相依,这番亲近岂是其他门派可比的!如今我们只怕不孤山失去了传承。贤侄日后有什么打算呢?”
“我们掌门的意思,想问贤侄愿不愿意带着不孤山并入古来稀云渡?”
他还在笑。
季念昭也笑。
周围众人跟着陪笑。
一阵笑意融融你来我往的推辞谦让之后,季念昭规规矩矩地回了一个礼。
“这些时日实在是劳烦各位叔父,肯看在昔日宗门长辈的恩情上不辞辛劳收容我和阿钰。但我既承祖制,就不能愧对了九泉下的师长生我养我之恩。这世上哪有师父一过世,就改门换道的门生?”季念昭头低过袖口,然后仰起来弯着眉眼,“既不忠也不孝。”好一个伸手不打笑脸人。
“那么那位太子殿下呢?”众人只好悻悻地问,“他的灵脉全碎了,以后恐怕也只能躲在我们宗门里偷生。虽然先前用那条恶魄把北魏的遣臣忽悠回去了,但我们恐怕他们暗地里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季念昭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抵在唇前:“劳烦各位日后别在他面前提这档事。”
“他不知道自己的灵脉全碎了?”站在他身边的女修佩剑一铮,有些诧异,“我观他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又是这种身份,一旦下了山只怕要出乱子。”
季念昭愣了一刹,“他知道。”又是一笑,“但他以为我不知道。我宽慰他呢,怕他想不开。”
古来稀云渡以北魏西为布道据点,在陇西郡、金城郡、张掖郡、秦州等等大小十七座城池都设有自家门派。陇西郡是最大的一处,只是有些小的分支常常修士的人手不足,传信给陇西的修士结群去帮衬捉怪。
季念昭打算巡视一番此地战后的民情,稀云渡的人说要同季念昭一道下山,也是抱着笼络的心思。
“而且我们此趟下山,还有一件头等重要的事要办。我们得多去几个城郡看看,置办好婚嫁仪典上要吃喝的要用的还有新人那些物置。”女修提及此,面上疏离的客气一扫而空,真诚地笑说,“师姐和傀偶班的副堂主要结亲,这还是自战乱以来两个宗门最大的喜事。战争刚结束,我们都盼着师姐的好事,满山的门人都需要这场婚礼来冲冲喜。”
“仙门百家的婚礼,和世俗可有异同之处?”沈娇也跟在人群中,这些时日和仙门的修士混熟了,扭着女修的手心晃了晃。
她也是适婚的年龄,还是世族的女儿,大了不嫁是要被耻笑的。嫁娶是她这样年轻娘子的余生头一桩要事,从前还有她娘替她看顾操持,如今只剩个双手不管事也不知道还活不活着的沈期。
沈娇对其间细节好奇得很。
“其实是相差不大的。”女修道,“仙门岁数大点的还嫁娶的也不少,有些人念旧,喜欢按照前朝的样式置办,不过大多数婚宴还是按照时流的风俗,还有些小门派干脆立个契书,邀几个熟客,仪典就免俗不办了。”
“只是这过了门后,仙门的夫妻说散也就散了,嚼舌根的人会少很多,毕竟境内还有修行合欢秘术的门派,采阴补阳、采阳补阴,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如果另一方道侣是我们稀云渡和傀偶班这样大的宗门弟子,还是比较麻烦的。结为道侣,也得有一方跟着入另一方的弟子籍,日后若夫妻不和,纵然离了契,想要再脱籍回原宗也是很难办的。”
“我师姐的未婚夫就是傀偶班的副堂主,对方位高权重,她此番嫁了人,也得跟着傀偶班修行他们的道术,不能把稀云渡的术法外传出去。”
沈娇懵懂点点头,见她呆住的模样惹人疼,女修一笑,点她额心。
“要我说,你别走了,跟来做我的师妹。”
“你要是想拜入门派——听说你哥哥是南朝的大将军,武功很了得,明昆君也喜欢你,你缠着他们多学几式,偷过来也教教我们。不孤山的剑招现在众仙门都眼巴巴望着呢。”另一位男修也凑过来打趣道。
女修表情不虞,用剑鞘敲了一把男修的腰:“讨打。”又转身揉了揉沈娇的小髻,“你莫听他的胡话,他素日不成人形,到处乱开玩笑。”
“我怎么成?”沈娇急急地挥手,“我拎着剑也只会乱斫,我兄长以前还笑我,人家砍瓜切果都比我使剑有气势。而且我听说修士要会使灵气才能入门槛,我连灵气都摸不着看不清,殿下他们从小就能御剑飞,那种式样我学不来的,恐怕仙人不会要我。”
“你可以去当外门的扫洒弟子。”女修蹙着眉,替她仔细地打算,“如果不会仙术也不会武功,想当记名弟子确实很难办。不过我们仙门也有一些仆役,你如果不嫌弃,也可以去管事的那里问问。我观你照料那位太子也有月余,想来九重塔里面已经熟门熟路,你可以试试去征做九重塔的扫洒弟子。”
“九重塔?”
女修点头:“不错。我知道你是娇生惯养的小姐,也别误会我想折煞你,九重塔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去处。它本身是前朝飞升的前辈留在此世的法器,只不过于修士修行一途并无多大益处,是用来关押鬼怪的地方。你若是不害怕,这塔里面活计不重,鬼怪在塔里掀不起什么风浪,又可以待在我们宗门的地界。在钟灵毓秀的地方待久了,日后未尝不能催生出灵根。”
沈娇:“我怎么没听说过什么九重塔一类的法宝?”
女修笑着答:“帝皇塔?紫金塔?这些名你总听过几个的。”
“其实九重塔不是它的名。”女修道,“这座塔现在没有没有名字。自上一任主人飞升之后,还没有人能认下新主,况且这座塔招邪,做它的主人也麻烦。现在放在我们宗门,当个监牢,你想怎么叫,叫它这个,啊,喂,那个都行。”
“殿下住在塔里,会不会招惹上塔里的邪祟?”沈娇放心不下。
女修当即摇手:“怎么会呢。这座塔的玄妙之处就在于它下接地阴上接天阳,人和鬼看似都在一处,但绝不会互相撞上。而且我听门人说......这塔还有个妙用。”
沈娇故作镇定:“什么妙用?”
女修道:“先前我们宗门还商议过......若是生死阵不能解决长川,这座塔说不定也是个契机。因为它能把人魂传送回过去,如果在一开始就遏止长川,自然不会有后面那些事。”
“为何不用这个法子?”沈娇心提到嗓子眼。
“当然是因为。”女修反应过来沈娇是外宗人,有点顾虑。“当然是因为没用啊!”男修抢过话头,女修恼他,用剑鞘撵他走,不得已解释完,“一则耗费的灵气巨大,还尚且不保证成功,二则长川涉及到天下众生的命数,想要改变太难,近乎不可能,三则命运一事玄之又玄,改变了这个,保不齐再生那个,想改也没用。所以这座塔只有监牢一个用处。”
沈娇还想问。
女修摆摆手:“不说了,天热说多了口渴,专心赶路罢。”
夏日驿道炎热,当午的太阳晒得人昏沉,众人走到一半,决定改走水路。
一行人走到一条后山脚的窄溪边,水边遍生竹丛,领头的人拿起鸟哨子,朝林深处欸乃地一吹,很快水草就动起来,先出来一竿竹节,往左右一挑,挑开的草丛后俨然是一艘扁扁的小舟。
“舟呢?”岸上的这群人问,“原先是该栓在这里的,怎么全不见了。”
撑舟的弟子远远地喊:“你们沿着岸边跟我来,往下——随我来,那群孩子昨天调皮,非说要借舟去采藕吃,就在不远的莲塘那里。顺手就系在那个地方了。”
众人跟着他一路往莲塘走。
“到了。”撑舟的人说。
面前大小数十个池塘相连望不见尽头,碧叶丛中有粉红大红的荷花,微风一吹来便是万顷莲叶田田。岸边浣衣择菜的农妇朝仙门的人张望过来,话里话外却很熟稔,朝身后一指:“舟给各位青天大老爷们绑在那里的,一只不少!”
稀云渡的人牵驴过去解开绑,又用松开的绳把驴拴上去,说两个人好挑一只舟,走小溪去城中河道。
季念昭招手让沈娇过来坐好,自己站在前头撑舟子,掌心长杆一梭,舟就离了岸,然后看着那群农妇,问沈娇:“那些人是仙门的食户,一般的仙门都会在门派周围设立几个村镇,供那些外门弟子和附庸仙门生活的凡人居住,平日就帮仙门做做杂役,洗衣做菜。谢尘钰身体好一些后,你便不用往塔里跑了,我叮嘱他们照料你。等我找到你兄长,就让他来接你走。”
行到湖心水流湍急处,小舟颠簸,季念昭叮嘱她坐稳,沈娇揪着衣裙,心下焦灼,不快地呛道:“你要带殿下离开这里吗?为什么不肯带上我?我并不是什么累赘。”
季念昭错愕望她,沈娇忍不住道:“我也能做些事的。”
“不是的。”季念昭放好竿,蹲下来安静地凝望沈娇的眼,“唉,对不起,你别哭。我不是要抛下你,只是谢尘钰是亡国的太子,你跟着我们,是要被追杀的。”季念昭喟叹道,“不如等你兄长来。”
“带上我。”沈娇摇头。
季念昭犹豫片刻后摆手:“好伐。请你也不要勉强,如果想离开了,你和我说一声,我会帮你找个栖身之所。”
是吴语的调。沈娇瞪大眼:“你们打算回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