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有人来了。
谢尘钰见着是一个弯腰提桶的侍女。
桶太沉,闲人不能入塔,没有人帮她。塔里其他地方也没有光,她贴着墙,慢慢地往这边挪。
“你放那吧,我自己来提。”
谢尘钰虚弱地探起上半身,尴尬地维持仪态。
“这哪里成?”那个侍女平日也不大干活,撑着墙嘘气,说话柔柔的,“你现在下床都难。”
他认出了来人,犹豫着问:“沈娇?”
沈娇把桶向地上一跺,弯腰拾起桶里的瓢,急急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殿下你终于醒了,大夫说你伤口现在又有脓,疮都还要再清一遍,以免感染。”
“臣女来服侍你洗漱。”
说是服侍,无非是谢尘钰僵在床上,让沈娇替他全身过水擦一道。
沈娇也是高门里的小姐,哪里说过这种出阁的话,兜兜转转大半圈说了那么个意思。
她说完脸就红了大半,不敢再看谢尘钰,舀水在空中过了几道凉气,才干涩道:“殿下的手还方便吗?若不方便只能由我来服侍你褪下。”
谢尘钰吃力地翻了个身,好正对床边的沈娇:“前几日也是你照看地我?”
“那天平柳护送我和纤纤先走,我兄长还在城中,想来沈府只剩下我和他相依为命了,我本来就放心不下。后来听闻广陵兵败的消息,我和纤纤道别,要了一匹马,一路跟着殿下的队伍追了过来。”
“沈期还好吗?”谢尘钰捏紧被角。
“臣女不知道。”沈娇说,“我离开城池后再没有收到过兄长的消息。外面都在传殿下薨了,幸好臣女跟来了稀云渡。”
谢尘钰白着脸发愣:“舟安是个聪明的,阮氏和舟安是一党,北魏想要稳住南朝民众,或许能容他们一命。但沈期和他们不一样......”
他胸闷气短,咳了两下险些把自己咳下床,沈娇忙过来扶他,谢尘钰才注意到沈娇手里还拿着瓢:“你把瓢和桶都放在这里吧。”
“谢谢你。”谢尘钰一顿,“前几日辛苦你了,洗漱这件事还是容我自己来吧。”如果他没有整个人贴在床榻上,说这话还有几分信服力。
沈娇把谢尘钰推回去,又把洗具都放在谢尘钰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蹲下来握住谢尘钰的手:“殿下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沈娇走后,谢尘钰又望着灯影发了一会儿的呆。
想起来再不洗,水就该凉了。
他心中默念“一二三”,数到那个数,手腕用力,鼓足了劲把半截腿抛出去,小腿骨撞到木桶身,瞬间青了大片,他头脑发麻地看着,感觉不到任何痛感,指尖颤抖着摸上瓠瓢。
两只腿已经是光溜溜。
先前那条裤子已被季念昭扒了。
是故,刚刚沈娇来的时候,谢尘钰心里臊得慌,慌忙按住被角,按得死紧,生怕沈娇不知情靠过来。
他还从来没有狼狈成这样。
方才和沈娇没聊两句,他强装的所有脸皮好像都被人看穿,难堪到无地自容。他感念他们到现在都没抛下自己,但他实在不想用这副样子见到任何人。
谢尘钰方才没勇气和沈娇继续说下去。
舀了一小捧水,一只手拿瓢差点把衣服全泼湿,他抬起左手拽着衣摆往下扯,往前绷,后颈被汗浆得板硬的边狠狠一卡。
谢尘钰愣了下,才觉得自己有点傻,脑子都给烧糊涂了,把瓢给扔回去,双手去够扣子。
但是好累。
谢尘钰又瘫回去,望着天花板。
要是余生都要这样过,他知道自己是活不成的。
要点脸皮的人都不会这样活。
不行。谢尘钰挣扎着再次翻滚上半身。
“你躺回去吧。”
一道饱含心疼的声音响起。
谢尘钰脑中一片空白,腾地一下就不动了。
他看见了。谢尘钰想,他这么嫌恶像条死鱼的样子全给季念昭看见了。
“这些时日我来给你洗。”眼见谢尘钰自暴自弃别过头,把头埋进褥子中,季念昭过来搬谢尘钰的腿,找了只小脚凳,抱娃娃一样把怀里人抱起来,搁到凳子上,背靠着床沿。
红红的脚趾头在空中搓了搓,很是慌张。
季念昭扒了馊掉的上衣,解开绷带,那些布料下许多丑陋的肿块暴露在两人眼底,有些已经被谢尘钰发痒时挠破了,脓和血混在一起,还有些边缘的小红点是一些跳蚤臭虫叮咬的。
“......我还不能放你出塔。”季念昭沉默地全都看过一遍,“外面现在很乱。”
“我知道。”
“塔里条件是艰苦了一点,虫子我驱过几次。但山里虫子多,往后我每日都会过来换被褥。”
“不用,我受得了。”
“我待会用艾草再熏一次。”
“谢谢。”
季念昭抓住谢尘钰的手,看着那些长指甲,“我忘剪了,塔里没剪子,我待会去取。”
谢尘钰温顺的眸像只小牛犊,没应声,他现在赤条条一个人,由着季念昭摆弄。季念昭揪了一把他的脸,红出个印,然后开始给谢尘钰搓澡。
先把帕子打湿,一张热腾腾的布啪嗒全盖在脸上,撩起额发,使粗劲搓了搓。“我把你脸上的垢揉掉。”他绕着谢尘钰脖子又搓了一圈,“忍着点。”说完架起谢尘钰一只胳膊,手伸向胳肢窝。
唰地一秒,谢尘钰整个人企图蜷起来,红得跟只熟透大虾似的。
“哎呀,你别躲。”
“我痒。”谢尘钰咬住牙。
搓他身体的手力度变得更轻柔,季念昭鼻梁在他双眼间一晃一晃,蹭着他脸,“这个力道合适吗?”
“我不要你洗了。”谢尘钰甩着白花花的胳膊,扭身去扒褥子,湿漉漉一条就要往被子里钻。
季念昭不会放他这么上床,抬手一捉,拽着谢尘钰后颈皮:“你回来。”
“我不要你洗了!我自己来!”谢尘钰浑身剧烈地一抖,还是被季念昭拽到身前。
一瓢水从他头顶往下淋,季念昭拾起皂荚,拿起他头发开始搓。
谢尘钰觉得头发也不是自己的头发,是他被肆意摆弄的自尊心,贴着季念昭的大腿也跟着抖啊抖,抖到季念昭松开他的头发,一双带薄茧的手贴上他胸膛,谢尘钰彻底没魂儿。
所有劲头全软了,升了天,什么抗争呐,什么脸皮呐。直到季念昭掏出那玩意儿洗了洗,谢尘钰就只剩个壳被季念昭搓搓洗洗。一条在他怀里死得更彻底的鱼。
一场澡洗完,洗的人和被洗的人均是面红耳赤。季念昭把银针就着灯火烤热,还不肯给谢尘钰穿衣服。
针头把他身上脓包一个个全清出来,敷上清凉解痒的药,伤口要透气,就薄薄围了一圈布,谢尘钰又给拖回到床上,被揉四肢,捶完小臂,又被拽着脚板替他舒络腿筋。
一切做完后,季念昭换上新灯油,说:“时辰不早了,你睡吧,明早我再来。”
谢尘钰闷闷的声音从被子下传来:“你洗了就得......”他突然卡住。
“就得什么?”季念昭随口一问,忙着收拾床边一片狼藉。
“没什么。”谢尘钰被折腾得奄奄一息,往床里面拱了拱。
他本来想说季念昭得负责,忽然想起来自己现在不是太子,是个累赘。什么也不想说了。
“天晚了,你快回去歇息吧。”谢尘钰最后说。
“好好休息,别多想。”季念昭说,“那个照料你的姑娘都和我说过了,你放心,北魏会给仙门面子,他们都没事。”
“谢谢。”谢尘钰又说。
夜深了,但谢尘钰心事重,盯着灯影还是睡不着。
最后是撑不住身体的伤,昏过去的,也不知道时辰,断续地又醒过来几次。
直到季念昭回来。
季念昭说:“我担心你,来得早,你待会可以继续睡。”
谢尘钰自己慢吞吞坐起来,望着他,抿唇微笑:“早上好。”
“我去山下早市买了桂花油。”季念昭坐过来,掏出半个巴掌大的小罐子,用指腹仔仔细细地替谢尘钰梳头,剜出来一块油膏抹在谢尘钰的发梢:“这样你的头发又是香的了,不会再有虱子。”
然后他把热豆浆和热菜包子放在谢尘钰的枕边,“我想着前几日都是给你灌得稀粥,怕你不消化。快起床吃过早餐再睡吧,不然豆浆该凉了。”
谢尘钰小口吃着早餐,睫毛湿漉漉,耷着眼皮,要哭不哭的。但他觉得自己如果笑,这样大家都会轻松一些。
谢尘钰吃早餐的功夫,季念昭一直在替他打理头发。
等早餐吃完,季念昭把发梢放到他鼻尖:“你闻闻,香不香?”
“香。”谢尘钰认真地答。
季念昭放下头发,又拿来软尺,双臂绕过他的腰身:“你比去年环抱时又消瘦了几分,我把你的尺寸拿给稀云渡,叫他们帮你捎带几件合身的衣裳。”
季念昭欲走,他的袖摆被两只指头牵住。
“我......”谢尘钰难堪地红着脸,那一副这几日刻意压得无**的眉眼碎出几道裂纹,死灰一样憋出个“我想如厕,但塔里没有夜壶。”
哦。季念昭后知后觉想起来,前几日谢尘钰也都是正常吃喝,早该泻干净了。谢尘钰脸面担子重,说不出口,是凭意志强撑的。
眼见自己走动无望,总不能尿床上。谢尘钰绝望说完之后,破罐子破摔吧,他心里反而异常平静。
“我疏忽了。”季念昭愈发心疼。
已经丢脸到这份上了,总不至于更坏。谢尘钰宽慰自己,于是他沉重地,缓缓地,死了一样地看着心上人端着只尿盆走来。
他听见心上人说:“你现在应该站不起来吧,我来替你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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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再叩风月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