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闯入心房

自打后半夜,谢尘钰就发起了高热,死白的脸皮上腓出两扇红。

经受长年战乱的人,身子骨本来就已不大好,人就靠一口气吊着,如今却连心气儿也散了,什么病根都溢出来。

耳边时有人语传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周遭的动响被雨声取代。

空旷。

天地间都是霖霖的湿意。

塔壁被雨水一浸,塔里潮气也重,浑身的关节痛得利害。

季念昭用一块凉布搭在他的额头,有人进塔来给他把脉,他好像听见两个人在交谈,一会儿传出个“感染发烧”一会儿又是“瘫痪”。

谢尘钰昏沉间想。

他以后大概是个废人了。

他中途睁开眼,迷迷糊糊歪过头,看见季念昭身后领着一个端水盆的婢女样儿的人,两个人在准备针灸的药草,谢尘钰很快就又不省人事。

等他身体好一点,季念昭才把他扶起来喂药。

药很苦。

谢尘钰苍白的手指想要扶住碗,没有力气地滑落下来,嘴巴里麻,嗓子一哽后药全灌进胃里,从舌头一路烧到胃部。

他五内伤得难受。

浑身都疼。

季念昭说里面加了黄连,问他想不想要吃蜜饯?

其实不用。谢尘钰只知道嘴巴麻,砸吧了两下嘴唇,想不起来是什么味道。

没等到他摇头,季念昭侧过身去找糖酥,原先托碗的手一松,谢尘钰努力想要捧住那只碗。

“过去几天了?”谢尘钰捧碗的手发着抖。

“三天。”季念昭从兜底掏出柿子干,“给你拿——”

乓啷。

瓷碗甩到地面,碎成了两半,谢尘钰沉默地盯着自己摊开的手。

季念昭看着半碗洒在地面的药汤,叹口气,站起身:“你等一等我好吗?我盛一碗新的回来。”

“多谢。”谢尘钰轻轻闭上眼,他后背叠了一床褥子,上半身陷在褥子里,头靠着墙壁听雨。

塔里没有窗,哪怕到了正午也只能靠烛火取光,他闭上眼就想起前几日人还清醒的时刻,季念昭告诉他无名塔所在的稀云渡是个极美的世外桃源。

野郊古道沐在雨水里,草色侵满山道,雨声又转小,不过还是绵绵的,捕猎的山人在这时候是不用戴蓑笠的。

挂着雨的枝头还挂着一连串红珠子玛瑙的小果子。那果子酸不溜秋的,人不吃,都喂给山里的鸟雀吃。

季念昭还给他掌心塞了两枚果子,放到他舌尖,说“酸吧。”

谢尘钰只是笑笑,他有些分不清味道了。

一盏烛火照着他的影子,吊在对面的墙壁,人影微微颤动。

他听着稀落的冷雨,只是一抬眼,就感觉恍如隔世了。

原来才过去了三天。

他也有些分不清时间,谢尘钰不等季念昭送新药来,又昏沉阖上眼。

其实过去三十天也没什么区别。

谢尘钰是被下半身的动静闹醒的,季念昭和一个医郎在给他针灸。他们把他腿从榻子里拖出来,从脚边石臼里捞了一团黑糊糊,从脚板心往上一点点地,又扣又抹。他发臊也挪不动,前几日听见几人在他榻边窃窃地说“瘫痪”一类,他就知道自己这双腿也废了。

“不能躺久,会压出褥疮的呀。”医郎边收拾针具边说,“我明日这个点再来。你得多给他捶捶,不止腿,哪里都要捶。”他提着药篓子走了。

季念昭想着也是,还不够,翻身上了床,戳了戳手里的脚踝,也不敢偷看谢尘钰寡淡的面色,干脆挣扎一下把裤子往下扒。那裤子几天没换了,被潮气和汗泡得发黄,拿在手上跟拎着一条干瘪咸鱼一样,滋滋地冒味儿,季念昭往角落里一甩,手在被子上蹭蹭,哆嗦着往上摸,摸到谢尘钰领口。

“你要做什么?”谢尘钰白着唇,发急地喘气。季念昭生怕他一口气喘不过去,光这说话一小片刻,他已经累得往下冒汗。常年思虑过重,尖瘦的下巴杵在锁骨上,把自己的手挪上领口的那只手背已是废力。

“给你按按。”季念昭红着脸小声嘀咕,“不肯脱就不脱呗,我寻思你上半身这几天都这个姿势,僵板板地躺着多难受。”他抱住他腰,给他在床上翻了个面,隔着衣料开始轻轻地揉起来,腰和臀那里揉得格外用劲。

谢尘钰没忍住,说了。

“不是我按得狠,是你这里更有知觉。有知觉是好事,这地方好得快些。”季念昭揉完背面,不敢再翻过来,毕竟下面光溜溜两条腿,什么都被他褪干净了,正面中间那一大坨的玩意儿,想挡也挡不住啊。

“幸苦你了。”谢尘钰平淡地看着两双腿被搁在季念昭怀里,季念昭在他小腿肉上笑着狠拧一把,问他“痛吗?”

不痛。谢尘钰想拽回被子,把腿罩住,却没捞回被子的气力。他微微垂下头,说:“不用治了,实在劳你白费力。”

他想到父皇逝世前也瘫了,就这样躺在宫里等他。

他没能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你别嫌抹药吃药累,治了好得更快。”季念昭当他赌气说胡话,随口搪塞一句,“都是仙门自己养的郎中,和宫里的还是很不一样,他们的方子有用的。”

季念昭又捶了一会儿,捶得手酸,把谢尘钰翻回去,眼疾手快掀起被子盖住那一坨,只满眼留下个起伏的弧度。“哎呦。”他心疼地摸了摸谢尘钰的腿,把他摆回褥子里,“我去给你烤个火炉,去去湿。”

“我后脑勺痒。”谢尘钰突然说,“是不是恶魄回来了?”他食指蜷缩几下,软趴趴地甩着手,“给我刀,我自己刺。”

“你别慌。”季念昭小心搂住谢尘钰的脖子,把他揽进自己怀里,挑起发丝翻翻捡捡看了又看,长舒口气,“没有的事。”

“我削干净了。”季念昭说,“没有回来,你只是太久没洗头发,又在泥巴里滚了那么多回,说不定是头皮上长虱子了。”

谢尘钰瞳孔震动,那双水光光的眼一动不动盯着刚才脱下的那件还热腾腾冒气的破裤子,一张脸涨成猪肝色,羞得连病气都没了,气到极点。

长虱子。

这么恶心的词汇也能和他联系起来。要是被当年高坐金银殿的小殿下知道,一定会疯掉的!

“头皮结痂也会发痒。”季念昭给他头皮也抹好药,挑起那些东凝成一簇西结成一块的蓬乱长发,指腹往下滑了滑,没滑两下,卡住了。头发打结,要么是血块,要么是泥巴。

“削了。”谢尘钰双颊咯得梆梆硬,“把我头发全削了。”

季念昭不大会照顾人,先前让稀云渡帮忙找过来的南朝人是个官家女,男女大防也没帮谢尘钰贴身梳洗过,已是有些扭捏自责。

发润的衣服贴着皮肤多难受啊。是他考虑不周。季念昭想了一会儿,咬住腮帮子,叫了句“不行,还是得给你换一身。”

“我让人去烧水,待会全都帮你好好洗一遍。你伤多,不能直接过水,我拿布一点点给你擦。头发也给你打理得干干净净。”

谢尘钰缓过来的时候,稀云渡的门人已经把晚饭送了进来。

塔里飘着一股饭香。

谢尘钰的目光落在食盒上面。

水煮胡豆,油煸小青菜,冬瓜煨猪骨,土豆炖胡萝卜和金陵惯吃的鸭子汤。

稀云渡在吃食上并没有克扣他,其实起居也没有,他们除了把他拘在这座塔里,其余方面可以算拿给座上宾的待遇。

只是谢尘钰知道,有今日的这份待遇只是因为季念昭在其中斡旋。他们是看在季念昭的份上,才会给南朝太子几分薄面。

也不知道季洱为此奔走了多久。

季念昭顺着谢尘钰的目光看过去,了然宽慰:“前几天的菜食也是他们送的,我都替你先试过,应该没什么问题。”

谢尘钰愣住,笑了,他以为自己是因为这个犹豫吗?

他顿了一下,乖乖地点头:

“谢谢。”

季念昭把饭倒出来小半碗,每道菜都夹了两筷子,然后盛出来小半碗汤摆在一边等着放凉。他让谢尘钰低头,一勺接一勺喂到他嘴边。

“我的手也残废了吗?”谢尘钰试图举起手腕,但小臂只是在他大腿的被衾上朝左右滚了滚。

汤匙撞回碗边,季念昭把碗放下,认真地把食指搭在谢尘钰脉搏上,诊了一会儿脉,然后淡淡地收回:“没有的事,你哪里都没有残废,别多想了。”

“你只是之前把自己逼得太狠,灵气在体内乱成一团。”季念昭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断掉的经脉也都能长好。你只是需要好好休息。”

谢尘钰笑了笑,没说话。

季洱在说谎,哪里有什么乱成一团的灵气?

他体内现在根本感受不到任何一点灵气。

谢尘钰吃好后,季念昭开始收拾碗碟。他在看见谢尘钰眉心微蹙时顿了顿,目光落在最后那筷子的胡萝卜上,默默把瓷盘全放回食盒中。

晚上稀云渡再送餐食来,有一盘猪肉炒胡萝卜片,季念昭没问过谢尘钰,动筷子仔细地把胡萝卜全挑出来,摆在一旁自己吃了。

谢尘钰捏着被单,尽量挺直半身,想要把那些大补的汤食推让给季念昭。

“你自己吃,我待会去稀云渡的食肆里用。”季念昭不要。

“谢谢。”谢尘钰推不开,又笑起来,眉眼弯弯的,难得气色好上一点。

季念昭心里的担子稍微轻松一些,笑着替他掖好被角:“不客气。”

“你好好地养身体,很快就会变得和从前一样。”季念昭掏出一盏小灯笼,光比香烛亮很多。

他把光留在塔内,自己走掉了。

谢尘钰望着灯放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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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师尊囚禁铁笼后
连载中阮夜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