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最后的矛

手术的时间异常的漫长。

宋惟清虽然很疲惫,闭上眼睛太阳穴却一直突突。忽然她感觉周纵凌的手机似乎在震动。

他惊醒过来,红着眼眶,哑着嗓子,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其实小的时候,宋惟清很少过生日。因为她的生日正好是庆祝团圆的中秋节。而大部分人都只会记得中秋节而忘了她的生日。直到那群可爱的同事兼朋友,非说要给她庆祝生日,宋惟清才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生日是一个值得被单独庆祝的时刻。

而今天在所有人都在关切那个躺在急救室里的人的时候,他还记得。

在00:00。

她的手机震了两下。

伍子颜、许鹰堂、谢耘在同一时间发了祝福。她看了一眼,忽然就感动的说不出话来——“被记得”真的是一件,很令人感动的事情。

周纵凌打了个哈欠,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刚才似乎只是条件反射,于是又认真说了一遍,“生日快乐。”

宋惟清撅了撅嘴:“礼物呢?”

周纵凌挠了挠脑袋,虽然他可以通过视频、通过写信表达那些肉麻至极的告白,唯独不敢当面说。而在他看来,礼物是表达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最真挚的感情,他不会随便送,更不会送的没有仪式感——只是这个计划如今似乎有变。

正当周纵凌想着怎么才能敷衍过去的时候,手术室的门打开了。

宋惟清站起来,脚却僵在原地。他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拉着她缓缓向前——如果有些后果你不敢一个人承受,那就让我陪你一起。

“病人虽然抢救过来了,但是由于急性酒精中毒并发脑卒中,还需要进行进一步的观察。不过你们也得做好心理准备,由于中风瘫痪,身体机能恢复程度这就要看病人的身体状况了。”

外婆没怎么听懂,皱着眉头问宋妈妈,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妈妈解释了半天,外婆一跺脚扼腕叹息道:“作孽!这不是得继续伺候他!”

“至少能安静点嘛!”大舅舅打了个哈欠,看着外公被推出来,又目送着他转移,困的不行,“那妹儿你辛苦一点,手续什么的办一下。我明天还得值班先回去了。”

说完便脚底抹油,溜的比谁都快。

宋妈妈转头发现宋惟清和周纵凌竟然还没走,心里头一惊,有点感动,又觉得让他们遭罪了有些害臊,急忙道:“你们两个也回去吧,后天就得上班了吧?明天也不用来了,直接回H城吧。要是外公真有事我再叫你。”

宋惟清忍不住说:“妈,你做的已经够多了,今天外公在ICU,也没办法陪夜的。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宋妈妈愣了愣,远远地望了一眼外公在的方向,心情有些复杂地点了点头。她本以为有些事情今晚可以有个了断,未曾想拔出萝卜带出泥,事情反而更复杂了起来。

漫长的一夜随着天明的晨曦,终于过去。

宋惟清没怎么睡着,浑浑噩噩地走下楼,就看见妈妈正在院子里给花浇水。

“妈。”她叫了一声。

妈妈回过神,这才发现面前的花盆里的水已经和着泥流了出来,她急忙扔了水管,“人啊,老了不中用了,昨晚这么一熬,早上也睡不着,脑子倒是糊涂的不行。你怎么也醒这么早?”

“可能我也是吧。”中秋月圆,月季正盛,整个院子带着清晨的微露,湿漉漉的。

“你啊,不要总熬夜,身体健康最重要,要把自己照顾好,知道吗?”

宋惟清点了点头,这些陈词滥调她每天都听,现在就成了一道每日必需完成的工序。

妈妈又接着语重心长地说:“和小周么早点定下来。上次你住院的时候我就看出来,小周这个人很好的;昨天也是,陪我们到这么晚,一句怨言没有。我就纳闷你到底哪里有不满,非拖着不结婚?做人就那么几年青春,有什么好浪费的……”

宋惟清打断她:“你为什么觉得不结婚就是浪费青春?”

“你这个孩子!”妈妈嗓门提了起来,“妈妈的话从小有说错过吗?小时候我要你好好读书,长大了找份好工作,就是不想让你走妈妈的老路!妈妈就是因为没工作,才被你外公外婆、舅舅舅妈瞧不起!要不是遇见你爸爸,我现在做人哪有这么幸福?结婚就是女人的第二条出路!”

“可是我有工作!”宋惟清皱着眉头争辩道。

妈妈却冷笑一声:“有什么用!你那工作,天天熬夜辛苦一年到头来赚了几个钱?既没有公务员安稳,又赚不了大钱。你看他们这些年有正眼瞧过你吗?可昨天小周一去就不一样了。”

“我为什么一定要得到他们的认可?”

妈妈的瞳孔闪动了两下,因为羞恼而嗓门更大地吼道:“你这个小孩,小时候这么听话,长大了怎么反而越来越不懂事?难道叛逆期到了?都是在外面学坏了,上个大学怎么还把人教坏了!”

她尖厉的嗓音在清晨空旷的街道里尤为凄厉,宋惟清不想再争吵,摔了门走了。妈妈却不依不饶地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边走边说:“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倒是和妈妈说说呀……团团!”

宋惟清走到楼梯口,却碰到揉着眉心,正下楼的周纵凌。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楼,拉着他就往房间走。妈妈一见周纵凌醒了,不好意思再追上去,总算停在了楼梯口。

一脸懵的周纵凌一进门就被宋惟清抱住抵在了门上。他的背“咚”地撞在门板上,双手举过头顶。宋惟清的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腰,像抱着一根救命稻草;她在他怀里不停地轻颤,透过衬衫,那冰凉的触感。

他的双手缓缓落在她的双肩,小心翼翼地环抱住她,她真的很瘦弱,在他的怀里,就像一件易碎的瓷器。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窗外的晨曦已变成了明媚的光,打在窗棂上,微风拂起纱帘。

宋惟清吸了吸鼻子从他的怀里直起身,气呼呼地坐在了床沿。

“怎么了?”他跟着坐过去,低下头,用指腹擦了擦她脸上未干的泪痕。他是被宋妈妈的声音惊醒的,正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拖了进来。

宋惟清摇了摇头,“没事,我都习惯了,反正我只需要很努力的做,他们认不认同我都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她自我安慰道,只不过这句话,连狗都不信,“只是我不明白,连你都知道站在我这边,可是为什么我的妈妈却总要用别人的认同来评判我的人生,甚至连她自己都不觉得我是一个值得她骄傲的存在?”

周纵凌觉得自己该和她谈谈,他斟酌了半天,憋出了一句:“我有一个朋友……”

宋惟清一挑眉:“无中生友?”

周纵凌被戳破了小花招,只好清了清嗓子,有话直说:“我现在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或许,你希望得到你妈妈的认同,和你妈妈希望得到你外公和舅舅们的认同,从根本来说,其实就是同一个想法。”

一种向上位者示好的想法。

宋惟清张着嘴巴,眼神里满是迷惘,她想反驳,可居然说不出话——上位者?

可他没有说错,在她们家,妈妈是永远的上位者:她说的规矩每一个人都需要遵守,因为她是为他们好;不可以质疑,那就是不懂事,是叛逆。

她抱怨道:“你怎么形容我好像皇帝手下的太监一样……”

但好像也没有错?

她接着反问:“我有那么卑微吗?”

还真有。

“可她是我妈妈,我听她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着呢。

她明明很讨厌这样被拘束的人生,却还是顺从地走到了今天。

那些她以为地“和自己和解了”的想法,究竟是不是真的?就如同曾经她告诉自己“如果周纵凌真的很想结婚,那她也不是不可以去尝试”,万幸的是,周纵凌选择了尊重她;可是妈妈没有,她会表扬自己“这样想就对了”。

宋惟清一边反问,一边自己理顺了其中的逻辑。

她叹了口气,终于不得不承认,因为母女之间天然的联系,让她忽略了很多东西——不是所有的母亲都像妈妈那样有着这么强烈的控制欲的。

人和人的关系从来不是一天两天就形成的。妈妈从小耳濡目染的掌控欲不可能轻易改变,更何况爸爸也是个逆来顺受的脾气。而她无法坚持的反抗和一再的退让,更让妈妈尝到了掌控别人的快乐。

妈妈在外公家是一个受气的角色,那么一旦有了权力,便会变本加厉。

精神暴力。

转嫁每一次别人给她的压力,然后逐渐摧毁她反抗的想法,最终把她禁锢在她想要的相框里,仔细端详。

所有她以为只是不懂事的反抗,都是自我保护;那些让她觉得不开心的每一句话都是对她的精神暴力。

她就这样在这种软暴力中活了整整二十九年。

而直到现在她还在反复地怀疑,自己没有那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是不是因为她天性软弱,自己不想结婚的想法是不是自己心理有问题。

啊,原来那只被无形的绳子捆在的原地的小象竟是她自己。

周纵凌载着宋惟清缓缓离开。她从后视镜里看见妈妈依偎在爸爸的身边,两个人的身影已有些伛偻,却紧握着双手,不曾松开。

如果她不曾认识周纵凌,她就不会有了解到,人是可以只为自己活着的。虽然拿“不结婚”这件事去反抗妈妈的控制,显得幼稚又无厘头,却是她现在仅有的长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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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师的浪漫法则-徐徐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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