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外婆家的路上,因为事故,堵起了车。
宋惟清好像显得有点焦虑,一直用指节扣着窗棱。
周纵凌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再忍耐一会儿,应该马上就可以疏通了。不过我觉得你平时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没耐心过。”
宋惟清这才发现自己好像确实不自觉地着急焦虑起来,她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我妈也就在我和我爸面前威风。到了那两个势利眼的舅妈面前,那就是只病猫——每次都被她们说的很惨。”她又摇摇头,面带愁容道,“而且我外公那个人喝酒从来不等开席,青天白日的就是喝酒。像今天这种日子,这会儿功夫说不定已经喝高了。”
当她知道今天要来外婆家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猜想妈妈肯定也是今天才临时收到要来外婆家聚一聚的消息,而她从来拒绝不了她兄弟们的要求。她甚至能想象妈妈当时心里的挣扎,一方面想着这糟糕的场景让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女婿见了会不会有什么负面影响,另一方面肯定又想着这正是千载难逢炫耀的好时机,毕竟宋惟清自从大学毕业开始,每次见她们都少不了被她们嘲讽一顿怎么还不嫁人。
而她现在之所以那么焦虑,是因为虽然已经做了心理准备,可依旧忐忑不安——喝多了的外公那丑陋的模样,暂且不论会如何训斥她母亲和外婆,他究竟会干出什么事情,她根本无法预测;更说不定在他们迟到的这一会儿,已经发生了什么事。
她侧身看了看周纵凌,又有些庆幸起来。幸亏是周纵凌,因为他可以理解她,她才觉得自己有勇气去承受把这个伤口袒露给他看的后果。
宋惟清的外婆家,坐落在有些破旧的江南小镇里,仅仅三樘的开间,狭小逼仄,暗不透光。小巷里的青石板路坑坑洼洼,也不知几时修缮过。脱落的墙皮袒露着灰砖,窗口钉满了木条,宣告着无人居住的空荡。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走在巷子里,在距离屋门几米之外,突然听到屋里传来一声摔碗声。
宋惟清一惊,立刻伸手拦了他一下,接着抬头看看他。她有些希望他先不要过去,好让她先进去评估一下目前的状况。
周纵凌接受到了她的讯号,于是顺从地放慢了脚步——他不想她难堪。
宋惟清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防盗门。
屋里的人齐刷刷地转过了头。
两个舅妈就坐在门边,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紧贴在一起,生怕别人不知道两个人沆瀣一气。两个舅舅,一个坦坐在竹编椅子上喝着茶泰然自若,一个翘着二郎腿玩着手机不闻不问。两个表妹倒是一个都不见踪影。
而她爸爸正陪在外公身边,一言不发地抽着烟。
外公就坐在堂中央,精瘦的面庞顶着花白的头发,面前是一个装着黄酒的瓷碗,酒已见底;发黑的脸色看不出酒醉与否,只有那浑浊的眼珠子一圈一圈失神地转着。
母亲与外婆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紧接着,母亲就拎着一个盛着碎瓷片的簸箕走出来,看见宋惟清站在那里,惊奇地问:“来了?小周呢?”
“停车呢,后面。”宋惟清总算松了一口气,暂时无事发生。
周纵凌适时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大舅妈第一个注意到,惊叫道:“这就是团团的男朋友?真是一表人才!怎么追的呀,说来也让妹妹们学学。”
周纵凌礼貌地笑了笑,“阿姨好,不过这全靠我努力。”他扯了扯宋惟清的衣袖,凑到她耳边轻轻问了一句,“大舅妈?”
宋惟清假笑着点了点头,她今天甚至不太想叫人,毕竟自己在她们面前也像个透明人。
小舅妈也跟着拍起马屁,说:“哎哟,这小伙子可真是人间理想,现在年轻人是不是都这么形容?”她又扯了一嗓子,叫着在里屋的表妹的名字。
两个表妹不情不愿地走出来,在看到周纵凌的一瞬间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大表妹立刻凑到宋惟清边上,用夸张的动作表现道:“姐姐你也太棒了吧!厉害!崇拜!”
宋惟清也懒地分辨这些阿谀奉承究竟有几分真假,只能笑笑,拉着周纵凌坐了下来。
堂屋就那么丁点儿大的地方,五米见方,八个人那么一坐,一下子就把它塞的满满当当。
宋惟清凑到周纵凌耳边轻声道:“是不是有点狭窄?”
他低头微笑道:“你可以坐到我腿上。”他伸手扶着她的腰,让她往自己身边挤挤。
外公颤着手又给自己倒上一杯,吧唧了一嘴巴,也不说话,只用那两颗浑浊的眼珠上下打量着周纵凌,看得他有些头皮发麻,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宋惟清传染了畏惧长辈综合症。
于是那只腰上的手,便缓缓收了回来——这种好像在欺辱良家妇女的感觉,实在让他承受不住。
两个舅妈你一句我一言地打听着周纵凌的身家,问的比宋妈妈还详细。
就在这时外婆端了一托盘的菜肴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边走边说:“开饭了啊!”
宋惟清拉着周纵凌站起来,甜甜地叫了一句外婆。外婆这才发现宋惟清和周纵凌来了,本来绷着的脸一下子笑开了花,“哎哟,团团!又漂亮了!”
外婆可以说是她在这里除爸妈外最亲近的人了。然而外婆似乎更为比上次见面的时候又苍老了许多,汗珠在她额头凝聚,银白的发丝根根缠绕。
她心里不由得一阵难过:外婆曾经也是一个娇滴滴的少女,而今却只能用慈祥来形容这幅面庞;更令她无法释怀的是外婆明明可以去她家享受更美好的生活,却被堂中央的那个老头囿于这五米见方之地,寸步难行。
一群人就这么表面客气地坐下吃起了饭。
外公的牙口已经不太行了,夹了一口豆腐,却立刻吐了出来,拍着桌子大声训斥道:“你做这么咸,是想把我咸死好自己享福是吧?”那发黑的印堂紧皱,满脸怒气。
一家人都有些习以为常,只有宋妈妈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招呼道:“没事儿,他外公就是有点喝多了说胡话。你多吃点,这个蹄髈,炖了一早上呢,特别好吃。”说着便夹了一大块肉给他。
周纵凌受宠若惊,想着要不要分宋惟清一点,却看到她的碗里已经满满当当都是菜了,而她爸爸还在不停地问她想吃什么。
舅妈在一旁落井下石,悄咪咪地对表妹说:“要是以后你有男朋友了,我肯定不让他来这儿。”这句话却一字不拉的飘进了两个人的耳朵里。
周纵凌咬了一口那软糯的蹄髈肉,忍不住夸道:“我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肘子。”
宋惟清应声道:“好吃吧!我外婆炖的蹄髈和红烧排骨真的是天下一绝!我发誓你在外头花多少钱都吃不到这么好吃的。”
“同意。”他竖了竖大拇指,惹得外婆一阵害羞,剐了她一眼谦虚道:“哪有那么夸张,也就团团老这么夸我。”
两个舅舅在旁边应和道:“确实还行。”
外公见没人附和他,哼了哼,又一口气灌下一碗酒。
周纵凌全看在眼里,有些担心起来,“你外公这么喝酒没事么?我看他脸色不太好。”
宋惟清宽慰他:“放心吧没事儿,这才哪到哪。他以前是一口气5斤黄酒不带眨眼。要不是之前摔了一跤,腿脚不行了,现在都能上山打老虎。”
外公听了这话,突然笑起来,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起来:“我那年轻的时候,那确实是厉害得很!……”忆起往事的外公,就和打开了开关的电台,叽里咕噜说个不停。
周纵凌其实很想认真地听他说话,只是他的话似乎和这几天听到的当地方言还有些出入,他听了半天愣是一个字没听懂,只能学着宋惟清时不时点点头,笑一笑。
兴致一高,这酒就没了节制。宋妈妈试图劝说他别喝了,却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外婆呸了一句,也不甘示弱地咒骂道:“喝喝喝,喝死你。”
一顿酒足饭饱之后,几个男人在屋里抽起了烟。宋惟清闻不得烟味儿便拉着周纵凌走到门外的小巷子里拍起了照片。
两个表妹见状也凑上来。
几个人正玩的高兴,突然屋里传来一声惊叫。
宋惟清听出来是妈妈的声音,赶忙跑过去。只见外公不省人事地摔在地上,两个舅舅在一旁光喊着“快看看他还有没有气……”,愣是没靠近一步。妈妈蹲在外公的身边,叫着爸爸,却毫无回应。
周纵凌立刻叫了救护车。一回头却看到宋惟清愣在原地。
一阵麻木弥漫开来,宋惟清抠着门框,没有进去——她不知道自己期待这一幕期待了多久。
外公被送进了急救室。
大舅舅揉了揉被爸爸捏红的手,回想刚才令他心悸一幕——救护车上,他爸爸突然醒来,怒目圆睁,拼着吃奶的力气紧紧捏着他的手腕,涨红了脸憋出一句“救我”。他有些羞惭起来,仿佛一个被看穿心思的坏小孩。
小舅舅打着电话,嘱咐电话那头:“快送她去上课吧,这边没事。”
宋爸爸一直陪在宋妈妈身边,而外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三个人心里都有种微妙的激动。
宋惟清和周纵凌坐在走廊的这一头。远远望着尽头光影之处模糊的几个身影。宋惟清装不出悲伤的模样,所以只是沉默不想说话。
周纵凌拍了拍她的手背,温暖的湿度从掌心传来。
她抬眼看了看他,实话实说:“我一点都不难过。”
他看出来了,而且比起冷漠,她的眼里还有隐隐的期待。
“嗯,我知道。不过我很好奇,照理来说,他的几个子女都挺出息的……为什么一直住在一个连救护车开不进去的小巷里?”而他两个儿子甚至“孱弱地”背不动他。
“不知道,外公他就是那么固执,固执到任何人都劝不动。我们不是没有带他去住过我家,可是好像只有在那个五米见方的小房子里,他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威严。不过也许,他只是在等舅舅们开口接他去城里吧。”宋惟清耸了耸肩膀,她根本无法理解外公的行为,也不想去理解。在她看来,在他做出伤害她妈妈和外婆的行为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失去了为人父、为人夫的资格。
一个小孩举着一本漫画书跑了过去,宋惟清突然想起了陆作家——那个因为母亲被家暴而自己无能为力,索性选择不闻不问的童话作家。
她自嘲地笑笑:“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这么想帮陆作家和她母亲冰释前嫌吗?其实因为有些感同身受。而我妈却有着完全相反的想法。她一直觉得是因为她做的不够好,所以才会惹的外公不高兴……”她低下头,沉了嗓子,“只是那时候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把这个伤口袒露给你看,所以一直没告诉你……”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现在说我也很高兴。”因为你遵守了我们的约定。
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其实在我懂事的时候,外公已经收敛很多了。可是有一次,我妈妈因为有事,没能及时帮他把他的退休金从银行取来给他,他就以为我妈携款潜逃了。第二天我妈一去,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打。我爸差点要去和他拼命,却被我妈拦了下来。我到现在还觉得那个房子是不是有魔法,进去的人好像都会变成只会挨打的奴隶。”
医院的消毒水味依旧浓郁。她果然还是很不喜欢这里。
“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善良的人。现在我的外公在急救室里抢救,我却在外面祈祷……”祈祷他不要再活着了。如果一开始就是这样一个邪恶的人摆在他的面前,他还会爱上自己吗?她有些气馁地垂下脑袋,像一朵开败的花儿。
来去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有着哀怨的表情,步履匆匆。
“心地善良只是一个简单的形容词,不是人活着唯一的道德标准。你不需要为了脑海里每一个邪恶的想法而感到罪恶。你可以讨厌在车厢里吵闹的小孩,也可以讨厌早上七点装修的隔壁邻居。所以你也可以恨他。”
她看着他,像一个确认答案的高考生。
他的眼神坚定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