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扣起床沿的床单,把它们打成一个个蝴蝶结,一边说一边回忆:“那时候,她还不允许我在学习的时候听音乐,所以当她发现我偷偷地在听音乐的时候,非常生气地砸坏了我借来的MP3。我到现在还觉得很对不起我同学。可是她毫不在乎,甚至觉得那个人是为了干扰我学习才把MP3借给我的。”也因此,宋惟清失去了一个朋友,可宋妈妈却从来没意识到她犯的错,只是觉得听音乐影响她的思考。
周纵凌听出了她语气里的难过,终于忍不住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钻进了宋惟清的房间。他躺下来,搂住她,吻了吻她的额头。
宋惟清环住他的腰,委屈突然就浮上心头,明明是已经过去那么多年的事情,她明明已经好好地长大,为什么回忆起来的时候,那种委屈和难过竟丝毫没有减弱呢?
“而且她也不许我出去玩。我记得有一次我偷偷跑出去看电影,但是因为太害怕她的责备,最后在电影开始前,我还是跑回了家,所以放了我同学鸽子。”
听到这里,周纵凌立刻想起了刚才在日记里看到的那段话,“幸亏在电影开场前就回来了,我告诉妈妈我只是去买了一本教辅,机智地躲过一场批斗!只不过,明天该怎么和艾艾交代啊……要是再失去艾艾,我真的要没朋友了啊……”
“那时候我感觉我就和被绑了一根狗链一样难受,挣脱不了也反抗不了。”
也许她一直觉得她对长辈会有那种略微极端的敬畏之心,就是源自于母亲从小给她的这种压迫感。
“可是我又常常想,她为我和我爸几乎付出了一生,每天为我们洗衣做饭、照顾我们,换我我肯定做不到。所以她脾气暴躁一点、有时候希望掌控我们,我也可以理解。”她打了个哈欠,有些困了,嘴里却还在喋喋不休,“有的时候也会觉得她很可怜,因为她的世界只剩下我和爸爸了,可是我们却总是让她生气失望……还时不时想着叛逆一下来反抗她的掌控……她除了生气发火,却也无可奈何……”
周纵凌虽然逐渐听不见她的声音,却意识到,这个看起来健全而幸福的家庭,也许正在给她带来了很多的困扰。
迷迷糊糊之间,宋惟清逐渐闭上了双眼。
下一个瞬间,她突然站在了沙发面前。那张陈旧的沙发,和印着花纹的墙布,以及那深咖色的地板都在告诉她,这是她的老家。
没等她环顾完四周,沙发上出现了两个人,男人低着头不说话,女人用食指指着他的脑袋厉声呵斥:“你说话呀!你哑巴吗?你倒是说句话啊!”
男人依旧默不作声,仿佛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女人开始抓狂地摔东西,每摔一件物品,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就仿佛在宋惟清的耳边响起——到这里,她已经知道自己只是在做梦,一个做过无数遍的梦。
而女人刀削一般锐利的眼神一扫,宋惟清立刻心惊,转头就跑,可是她的腿根本迈不开,大门咫尺之距却遥不可及。女人一步一步地跟上来,冷静而遥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开始围攻她:“去哪里啊?和谁出去?去干什么?题做完了吗?”
她摇摇头,保持缄默,然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家门。
当她迈出家门的一瞬间,自己已经换上了婚纱。女人在她身边笑,然后就有许许多多的人在来回走动,她想她都不认识。她想走,可是身上的衣服好沉重,她不断告诉自己,自己只是在做梦,她根本不需要害怕,她可以迈开她的腿,走出这个房间。
然而却无济于事。
女人缓缓走到她的身边,柔声问她:“你都三十了怎么还能不结婚呢?”
她的眼神温柔似水。
然后她便掉入了一片咸咸的海水之中,沉溺其中,黑暗袭来,无法呼吸。在她就要窒息的那一刻,她终于挣扎着从梦魇里惊醒了过来。
周纵凌听到动静再次跑进来,只见宋惟清正大口喘着粗气,满脸慌张却懵懵的。
“做噩梦了?”
宋惟清好像灵魂出窍似的点了点头。周纵凌搂住她,轻抚着她的背,平复着她刚从噩梦里惊醒的恐惧。
平静下来的宋惟清自嘲的笑笑说:“果然,人还是不能说自己妈妈坏话,刚说完她就来梦里报复我了……”
“你梦到什么了?”
“就是小时候一直被我妈催着学习,长大了又被催着结婚之类的。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但在梦里就一直跑不掉,所以觉得很难受就吓醒了。”她又打了个哈欠,噩梦来的急促,忘的也快,这会儿那惊惧劲一过,她便又有些困顿了。
周纵凌搂着她,轻轻敲打她的背,哄着她继续入睡。
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她的心里有一个关于母亲的心结。可也许她到现在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对母亲的这种既爱又恨又充满怜悯的复杂情感,就像一块深深地扎在她的心脏上的碎片,因为被血染的太红而变得模糊不清,与她的血肉融为一体。
可是玻璃渣始终都是玻璃渣,被扎疼的感觉永远不会消失。
她试图用说谎和欺骗来粉饰太平,可实际上,她早已开始了反抗。反抗她的无理要求、反抗她的禁锢、反抗她的掌控。
只是每一次地反抗都只得到了更多的镇压。
而一次又一次的反抗与镇压,最终在她的心里建起了一座巨大围墙——对谁都无法说出真正的想法,包括她自己。
她明明想脱离母亲的掌控,却又因为爱她而变得畏首畏尾,只能躲在围墙里苟且偷生。
这一对矛盾,或许这就是她无法与自己和解的原因,也是她始终不想乖乖听从妈妈的话——在三十岁以前结婚的原因吧。
周纵凌看着宋惟清宁静沉睡的侧脸,终于觉得自己思考出了一个值得他努力的方向。既然她已经向他求助了,那么他一定会找到答案的。
宋惟清打着哈欠下了楼,日上三竿才醒来的休假日才是真的休假日。
周纵凌系着围裙在厨房里有点手足无措,看到她下楼,立刻开火准备给她做点吃的。
“凌凌,你在干嘛?我爸妈呢?”她揉了揉眼睛,总觉得昨晚的噩梦让她的黑眼圈都大了两倍。
“他们已经出发去你外婆家了。叫我们等会儿过去。”点火,热油。
宋惟清简短地回了一句“哦”,语气不明。
他有点疑惑地问她:“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高兴?”磕上一颗鸡蛋,蛋白落下的一瞬间,即刻凝固。
“倒也没有特别地不开心。”
周纵凌给那颗娇嫩欲滴地荷包蛋翻了一个面,油星子跳跃在纯白的表面,发出呲呲呲的声音,“不,你看起来很不开心。”
“你知道吧,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那么一两个亲戚,特别喜欢和你比:小时候比成绩,长大了比工作,再然后比对象,再比对象的家庭、工作、相貌……特别无聊。”
他笑起来,颇有些得意:“我还算拿的出手吧?”就和这新鲜出炉的荷包蛋一样,晶莹娇嫩,卖相极佳。
“哇,我觉得你的荷包蛋已经出神入化了!”宋惟清一脸焦急地等着它上桌,“我又不是因为比不过才讨厌,只是‘比较’这个过程本身就让人很讨厌。我一直觉得要不是他们成天在那里比来比去的,我妈也不会每天盯着我,小时候盯成绩,长大了盯对象。”
“那么问题来了,亲戚里你最讨厌谁?”周纵凌关了油烟机,擦了擦台面,一系列动作驾轻就熟,简直让宋惟清怀疑他是不是报了个家政班。
宋惟清给荷包蛋留了个影以作纪念,想了想自己最讨厌的亲戚,其实并不是爱攀比的舅妈们,而是——“外公。”
宋惟清的外公年轻的时候是个光荣的技术工人。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自己是个光荣的技术工人。光荣即骄傲,骄傲即自负。
拥有三个孩子的他,既有了成熟稳重的长子,又有了天真讨人爱的幼子,于是那个只知道谈恋爱的二女儿,就成了他最讨厌的人。
而当一个极度自负的人,不再拥有昔日的光辉,他就很容易陷入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地——借酒消愁。
宋惟清咽下一口荷包蛋,“可是人总是犯贱,外公越是讨厌我妈,她就是非要在他面前博表现。逢年过节我妈一定会去看望他,他生病了我妈衣不解带地伺候,有什么喜事都非要往他那儿报。可结果呢,他喝多了就开始骂人,骂完外婆骂我妈,我妈到现在还会被他骂哭。他只喜欢他那两个儿子,即使他们连3000块住院费都不愿意给他垫,他还是只爱那两个儿子。”
说到这里宋惟清笑了笑,“不过呢,最令人难过的就是,他那么喜欢儿子,却一个孙子都没有。”这可能就是报应吧?宋惟清有些恶毒地想。
周纵凌静静地听着,心想着若是自己看见自己的母亲被她的父亲折辱,自己该是什么心情:愤怒、怜悯或是悲哀?
所有的症结都已经逐渐明晰了——爱是源自于对母亲的天性,恨是源于被束缚的自我,怜悯是源自于值得被同情的处境。
环环相扣。
而症结所在即是她的母亲。
那么他又该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