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真正的底层建筑师

清明节一回来,悠闲的日子就到了头。

这天老板把宋惟清、沈思科、麦常乐、彭鹏都叫到了会议室,并宣布,有一个很着急的项目需要进行。周纵凌也熟门熟路地跟着坐在宋惟清的边上,手里依旧举着他的摄像机,巍然不动。

这是一个住宅项目,总面积达到了3万平方米,老板简单的介绍了几句,便交代到:“先做个强排,帮甲方拿到地。”

几个人点点头,经验老到地开始一边看,一边分析起场地。

彭鹏端详了地形图半天,总结道:“你看这地形,南边是临着湖,北面这一排,看着是排厂房,也不是什么大的限制因素。唯一要注意的就这边,西南边,有个幼儿园,到时候日照得小心。”

说了半天,彭鹏环顾四周,发现这人员配置多少有点问题。他心里明白,麦常乐和沈思科已经是管理层的人,虽说这项目看起来是四个人的合作关系,其实说白了,能干活的只有宋惟清一个。

“那,宋总,这个周五,先做几稿强排。我们这儿,能指望的也就你了。”彭鹏说话,总是捧杀为主,一副少了你这项目根本干不成的模样,其实就是想把你往死了使唤。宋惟清跟着他们做项目这么多次,早就心知肚明,很勉强地扯了一个职业假笑,点了点头,“我一定尽力而为。”

“他这是什么意思?”待人散了以后,周纵凌有些不明白地问道。

“意思就是,领导是不会干活的,干活的只有我一个——这么大的一个项目,只有我一个画图。”她大声强调了一遍,然后转过头,对着摄像机后面的周纵凌嘀咕道,“可这能播吗?不能吧,这么草率的样子播出去,还会有人来找我们做项目吗?”

“接下来就是属于建筑师真正的工作时间了。上次是你嫌我太悠闲是吧?现在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设计院。”宋惟清扭着指节,“咔咔”作响。

周纵凌被宋惟清的架势整的有些傻眼。

可能是因为已经和周纵凌变成了五分熟朋友,她现在已经完全可以和周纵凌正常的对话了,也没有了初时见面的拘谨和礼貌。

对此,周纵凌其实有个适应的过程。

周纵凌一直自诩谦谦君子,最近却总是被宋惟清怼的说不出话来。他私下请教过韩槐他们几个这里面是不是有问题,韩槐环着他的肩膀,痛心疾首地说道:“觉得生气就对了!我们刚和宋总认识的时候,哪个不觉得她性格爽朗,落落大方?可后来熟了以后,她一句话能把你给噎死,那说明这是把你当真兄弟了!”

住宅的强排开始了。

这块地的难度不小,整体呈斜菱形状,因为长边朝着西南方向,所以又衍生出好几种排法。又要保证甲方任务书的需求,又要符合建筑规范,着实让宋惟清感到头疼。

相比宋惟清的痛苦,周纵凌却有些陶醉。

他透过摄像机的窗口仔细地观察着她。她的身体几乎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手指却在键盘上灵动地跳跃,蓝光在宋惟清的眼镜上不停地闪烁,和平时温柔的目光不同的是,此刻的宋惟清眼神锐利,眉头轻蹙,表情严肃而认真。

看着看着,周纵凌的思绪开始纷飞。他觉得自己好像漫步在西湖边,阳光穿透树荫,洒在他的身上,空气里弥漫着青草香,微风拂面,他轻松地呼吸着,宁静的天地没有其他人,只有眼前的女孩,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忽然想起他的老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你能通过你的相机爱上你的拍摄对象,那么你拍摄的画面也一定会让人爱上。”他每天拍摄的时间越来越长,因为宋惟清的加班时间越来越长,可他毕竟熬不了太多的夜,总是提前收工。他很好奇——明明这么瘦弱的一个女孩,身体里怎么能蕴藏着这么多能量。

于是在四月的谷雨这天,周纵凌决定要等等看,究竟宋惟清几点才下班。可等着等着,眼皮再一次打架了。

零点刚过,宋惟清终于排出了三稿比较满意的方案。她摘下眼镜,扭了扭脖子,关上电脑,才发现今天周纵凌居然还没走。他举着摄像机的手摇摇欲坠,宋惟清赶紧推醒了他。周纵凌从将睡未睡的困顿中一下子苏醒过来,眼神朦胧地看着宋惟清,发自肺腑地开心,询问她:“下班了?”

宋惟清很惊讶:“你今天怎么还没走啊?”

“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能加班到几点。”周纵凌对自己居然等到睡着了,表示非常的羞愧,他立刻站起来收拾摄像机,心里想着好不容易等到现在,可以和宋惟清一起走。

宋惟清却完全没有等周纵凌的意思,她其实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连续一周的高强度加班让她只想着赶紧回去睡觉,打着哈欠说了句,“我先走了”,便径直朝大门走去。

周纵凌的一声“等等我”愣是没能说出口,不得不说,从认识宋惟凌那天起,她走路的速度是始终如一的快。

等周纵凌收拾好摄影包,走下楼的时候,却听见停车场传来一声“砰”的巨响,心想着该不会是宋惟清出什么事了,赶紧过去一探究竟。

还真是宋惟清的车。车头已经被护栏撞的凹了进去。宋惟清嘴里嘀嘀咕咕地正走下车,一抬头就看到周纵凌出现在停车场门口。宋惟清有点尴尬,挠了挠头:“我好像太困了,一脚油门踩的太重了……”

“受伤了没有?”

“膝盖好像有点疼。”

周纵凌蹲下来,撩起宋惟清的裤脚,检查了一下,有些红肿,万幸没有流血。

“我去把车子停好,明天再送修吧。先去我车上坐会儿,等会儿送你回家。”

宋惟清自己做主惯了,也不爱找人帮忙,这略带点命令式的关心,反倒让她感觉有些新奇,机械地点点头,照着周纵凌的话去做了。

两个人坐在车上,车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了呼吸。经过这么一吓,宋惟清的睡意也彻底没有了,无聊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今天可太值得纪念了。”宋惟清突然冒出一句。

“纪念撞车?”

“这种糟心事纪念干啥,当然是纪念第一回加班有人送我回家了。”宋惟清语气夸张,那食指比了一个一。

周纵凌有点不可思议:“你男朋友都不接你?”

宋惟清摇摇头,一脸嫌弃:“他比我还忙,成天见不到人。”宋惟清又想起赵晰一会儿冷战、一会儿若无其事地跑来家里吃饭的神经质做法——琢磨不透,实在捉摸不透。

“不聊他,没意思。我今天听说了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想不想知道?”宋惟清一脸狡黠。

周纵凌看着她的表情,有些慎得慌,总觉得有陷阱再等着他跳,犹豫半晌缓缓点了点头。

“听说,你私底下在问,是不是哪里得罪我了?”

周纵凌是真没想到这些话他们也能传来传去,还真是一群没有秘密的人。这种被别人戳穿自己在背后说人闲话的尴尬,让他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自知理亏,只能转移话题道:“疲劳驾驶果然要不得。”

宋惟清看着周纵凌的耳朵逐渐泛红,咯咯地笑起来,语气豪爽的说道:“你别不好意思啊,没事儿,谁还没点负面评价。”

“那不是负面评价……我就是,最近觉得,你好像老是怼我,就想知道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周纵凌声音渐偃,真是越描越黑。

宋惟清举起手,语带诚恳地发誓说:“我知道自己讲话有时候是挺冲的——但绝对没有针对你的意思;而且,要是你对我有什么不满,你可以直接来问我,我最讨厌扭扭捏捏了。有话就得直说。”

周纵凌往副座瞥了一眼,见宋惟清一脸坦荡,没半分扭捏作态,反倒衬的自己过分拘谨了。于是话在脑海里兜了一圈,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先道歉还是先道谢。

“前边的路口右转就到了。”见周纵凌没应声,宋惟清解了安全带,她正准备打开车门,才听到周纵凌轻声说了一句:“谢了。”

宋惟清一脸狐疑。

“没事,赶紧回去早点睡吧。”

“哦,那拜拜。”宋惟清单脚用力蹦下车,回头挥了挥手。

周纵凌看着宋惟清的背影,这才放松下来,靠着椅背长舒一口气。这种不用端着架子瞎猜的感觉倒是很新奇。

有话直说。

周纵凌用手指敲着窗棱。他们相识已一月有余,从一开始社恐的模样到现在懂得逗他玩的熟稔,像一个未知的盲盒,永远猜不透她下一个表情。

他有些没法厘清自己这段时间的情绪。他想他是有些欣赏她的;可她直爽又话痨的性格,他又好像有些招架不来——更何况,她还有男朋友。

有些喜欢,浅尝即止,还可以回味无穷。

【小剧场】

Mc :请问宋总,为什么您当时直接就走了呢?完全没想过要等等老周吗?

宋总:我以为他就是太累了,睡过头了,我哪里知道他是在等我下班啊?

Mc :那请问周导,你究竟在谢什么呢?

周导:我谢她大人不记小人过。

Mc :宋总,你瞧你把人吓得。

宋总:我很凶吗?

周导:世界上应该没有比宋总更温柔的人了。Emmm,“应该”去掉。

第二天宋惟清是拄着拐杖进的办公室。

“昨天不还好好地吗?”周纵凌记得昨晚查看的时候,明明只是小小的红肿。

宋惟清概叹道:“是啊!我昨晚还冰敷了呢。可今天早上起来,surprise~看了医生,说我轻微骨裂。怪不得这么疼。”宋惟清摇头叹息,可她脸上的表情却让人觉得断的好像不是她的腿。

“你腿都受伤了,不请假吗?”周纵凌扶着宋惟清坐到椅子上。

“你不懂了吧,这叫轻伤不下火线,重伤稍作休息。我手又没断,干嘛请假?”宋惟清把腿安置好,伸个懒腰就准备开始干活。

说的竟然还有点道理。周纵凌见劝不动她,只能拿起摄像机,给宋惟清的伤腿来了个特写,再拉了个360度的近景远景。

下午的时候,老板闻讯而来,安慰着宋惟清:“我断过,也不算特别疼。这是我用过的轮椅,你可以借用一下。”

宋惟清一边笑,一边晃着自己的手,说:“没事,没断。它很健康。”

昨晚刚交了强排方案,没等宋惟清歇口气,下午就传来了甲方拍到地的消息。

宋惟清不知道该笑不笑,她转过头对周纵凌说:“虽然我很高兴我的方案能帮甲方拿到地,但是,这就意味着我马上又要进入下一个方案阶段。我一天都没休息!我感觉我要累死了!”她趴在桌子上,身体折叠,姿势别扭又僵硬。趴了没一会,又伸伸懒腰,折了折筋骨,重新振作了起来。

她真的好像有无穷的精力。周纵凌暗暗想,红灯一闪一闪。

伤筋动骨一百天,宋惟清的腿伤还没好,周纵凌最近一直发挥着绅士精神,每天接送着宋惟清。宋惟清感动地不行,当着所有人的面夸奖着周纵凌,说:好人一生平安。

剩下几个人笑的一脸荡漾,除了周纵凌。

宋惟清眨了眨眼,道:“希望大家心思单纯一些。我毕竟,还是个女的。”

周纵凌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真的在开玩笑。

韩槐对周纵凌说:“宋总的车,总是开的又快又急。多习惯一下就好了。”

“我有点看不明白,你复制这么多遍这个模型干什么?”

“大哥,你看不出来这每个模型都有微妙的差别吗?”

“多微妙?”

“这个线脚,是10 10 30的,这个线脚是10 30 10的,这个线脚是10 20 20的,还有这个……”宋惟清一个个解释,周纵凌连忙打断她,表示自己知道了。

“这差别很大吗?”他嘟囔道。

宋惟转过头来,叹了口气:“这个问题,我刚入职的时候也想过。尤其是领导让我截图给他看方案的时候,我不懂,这5000像素的图片,到底能看出什么差别。”她顿了顿,语气逐渐暴躁,“现在经过五年的锻炼……我还是不懂,这到底有什么区别!”

周纵凌下意识地闭嘴了。

她将改了10遍的线脚拿给麦常乐,麦常乐言之凿凿地说:“听我的,这几版线脚你先改成这样,然后那几个线脚改成那样”。好不容易改完了,彭鹏却突然出现开始指点江山,愣是又增加了几个新的版本。可这十几个版本拿给老板看的时候,却被一顿训斥:“你们倒是有点自己的想法!这些东西都是别人玩剩下的,你们对住宅就没有一点自己的想法了吗?”

宋惟清坐回位置的时候忿忿不平,自言自语道:“话全让他说完了。昨天,就昨天,你也听到了,他说什么来着,‘住宅啊,就那么几招,你们还想创新什么’,今天就说我们没想法。他是不是人格分裂啊?”

周纵凌又没敢接话。

今天照常送宋惟清回家,她突然说:“前面停一下。”。

周纵凌不知所以然地拐了弯,然后停下。宋惟清下了车,向他道了别,径直向便利店走进去。

宋惟清一口一口咬着三色杯,没有说话,眼神放空,今天的力气都用来生气了,她有些疲惫。宋惟清经常在这店里吃东西,店员习以为常,今日却看到一个颇为英俊的男人向她走去,不由得有些惊奇。

“你这是打算吃盒冰激淋消消火气?”周纵凌拿了一瓶水坐下来。他本来真的没想来,可是突然看到门口有个空车位,好像专门等着他停似的。

“君子曰:有所为,有所不为。人为五斗米折腰到底要折到什么时候呢!为了那个破线脚,我折腾一周了!就不能干点更要紧的?——周导就没遇到过不想干什么事情的时候吗?”

“有啊。”

“那你怎么做的?”

“我辞职了。然后转行了。”

宋惟清对周纵凌把“辞职”、“转行”表达的如此轻描淡写表示很愤怒,可想了想周纵凌开的大G,只能咬牙切齿地憋出一句:“有钱任性。”

“或许,有些事情做起来没你想的那么难。我裸辞考研可没花过家里一分钱。”周纵凌语气里有点小骄傲。

“你那时候是怎么下定的决心的?”

周纵凌往宋惟清边上挪了挪,低声道:“那时候我出了一场车祸。九死一生的时候,我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如果能重来……”

“我要选李白?”

周纵凌白了宋惟清一眼,他很认真地在酝酿感情诶!

“如果能重来,我一定会先做我想做的事情。然后我醒了以后,就决定要辞职了。”

宋惟清扭了扭,虽然周纵凌用九死一生四个字就形容了当时的惨状,可她知道,真正面临死亡的时候,人的愿望有多渺小,人的希望有多卑微。而自己,根本没有什么直面死亡的勇气,更无法感同身受那种时刻做下决断的坚定。她只是很平凡地生活着。

“我就是发发牢骚。要是坚持不下去,我一开始就不会踏入这一行。”宋惟清语气平淡,“但凡我对建筑的热爱少了那么几分,我恐怕也坚持不到现在。你知不知道,我刚工作那会儿,特别懵。和我一块进公司的全是研究生、海归研究生,就我一个本科的。我特别自卑,觉得自己不行。但也特别有干劲,他们加班到8,9点,我就加班到11,12点,我总觉得只要我加倍的努力就能赶上他们。”

周纵凌安安静静地听着。

“那时候我妈妈还安慰我说,虽然你只是个本科生,可得到了和研究生一样的工作机会,你应该高兴。可她不知道,一样都叫设计师,我们做的工作却截然不同。这几年我做过很多项目,三分之二都是帮别人深化图纸,俗称:擦屁股。他们只需要天马行空的想些有的没的,然后交给我,画了半天,他们回过头指责你,怎么和设计的初衷不一样。我也想自己做设计,可是根本没有机会。”

“那还有三分之一呢?”

宋惟清笑笑,自嘲道:“还有三分之一,就是像现在这样的住宅项目。从一堆户型库里找出他们想要的户型,排一张总图,然后照着一些套路,做做造型,像流水线上的工具人。”宋惟清的表情有些黯然。

周纵凌不由得跟着有些低落。

最近的周纵凌也有这样迷茫的感觉。经历生死之后,他只是很单纯地想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努力了半天,他考上研究生,如今面临毕业,又重新迷茫起来——下一步究竟应该做什么。很多时候,梦想就想空中楼阁,拥有一个头衔并不等于真正踏上了这座楼阁,拥有入场券的他们,该怎么一步一步登顶,才是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

他想摸摸宋惟清的头,想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难过,想用拥抱去温暖她。可他不敢。他只能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真该把你刚才说的话录下来的。”

“哈哈,没关系啊,我明天再帮你说一遍。”宋惟清吃完最后一口冰激凌,咬着棒子,意犹未尽。冰凉的味觉逐渐恢复,心中的怒火也就渐渐浇灭了下去。

“你出车祸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大概五年前吧。到现在,我左腿上还有一条很长的疤痕。”周纵凌伸手摸了摸自己腿上的疤,虽然留了疤,没断已经是万幸了。

宋惟凌神色有些黯淡,好像陷入了什么回忆。

过了一会儿,又重新打起精神,说:“不开心的时候吃三色杯真的是最棒的。”宋惟清晃晃手里的盒子,企图再抠出一口。

“一定要三色杯吗?”

“三色杯有三种口味,”宋惟清解释道,“先吃巧克力,把生活的苦都吃下去;再吃香草,告诉自己生活其实是甜的;最后吃我最喜欢的草莓味,重新爱上这个世界。”宋惟清好像真的重新恢复了活力,眼睛里扑闪着光。

周纵凌听着宋惟清瞎掰,竟觉得有几分道理。他觉得自己没救了,怎么怎么都能被宋惟清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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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师的浪漫法则-徐徐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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