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外的话,一般都会有意外。
周纵凌在电话里诚恳又无奈地道歉。听着他温柔的声线,宋惟清也就气起不来了。她平静地接受了被放鸽子的事实,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宽慰他:“反正下个礼拜一我得交图,周日得加班,应该也没太多的时间陪你玩。”她完全可以理解他的繁忙,毕竟作为一名合格的社畜,这些年来放过的鸽子加起来比特拉法尔加广场的鸽群还多。
挂了电话的周纵凌顶着两个黑眼圈,摘了眼镜往桌上一摔,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真的好想念宋惟清啊。可是为什么这些合作商非要选在周末搞那些没什么意义的聚会?真的好想潇洒地一走了之。还好,有一个工作繁忙的女朋友的好处之一就是:因为经常互相放鸽子,所以不会那么愧疚。
六月的天气格外的潮热,湿气弥漫,整个墓地笼罩在一片薄雾中。将雨未雨,倒恰合了此刻的气氛。宋惟清和班长两个人各捧了一束花,在陈潇的墓前狭路相逢。
“你胆子倒是蛮大的,也不怕再遇到阿萦发生什么意外。”她把花放在墓前,斜睨了宋惟清一眼。
“我知道她还在医院,所以才来的。”宋惟清也放下花束。
两束花对称地放在墓碑的两侧,黑白照片上的人浅浅地微笑着,营造出一种快乐的假象。
班长转过去对着墓碑低头哀悼,轻轻地说了一句:“你这辈子也挺辛苦了,在天上好好安息吧。”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我替她向你道歉。其实那天她原本可能只是想羞辱你一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病情发作。事实上如果没人刺激她的话,她也不可能拿刀捅你的……”语毕,班长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发起了呆。
听了班长一席话,宋惟清真的觉得班长的情商拉满了。什么叫只是想羞辱?什么叫不知道为什么发作?什么叫如果没人?合着意思就是她活该倒霉赶上了呗。她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班长是不是个正常人这也不好说。
她悄悄挪挪了脚尖,试图趁着班长陷入沉思的时候偷偷跑了。
“你知道我和孟萦怎么联系上的吗?”她转过身,抛出个鱼饵。
宋惟清顿住了想离开的脚步,啊,这该死的好奇心。
墓地的周围冷冷清清,两个人穿着黑色衣服对峙似的站在那里,画面诡异。宋惟清背脊发凉,总觉得说不定哪个角落会有刺客在伏击她。
“要不我们去哪里坐坐吧。”
两个人在山脚下的一个小茶铺里坐了下来。
“老板,来壶龙井。”班长一坐下就叫了老板,熟稔的动作仿佛是个熟客。
似乎是看出宋惟清的疑惑,班长补充道:“那时候为了帮陈潇找个风水宝地,这地方我可没少来。托关系都托了好多人。现在的人,活着的时候为了房贷折了一辈子腰;死了也不一定能得一个想要的‘明堂’。”
没等宋惟清说话,班长又接着说:“不过经过这次,我已经熟门熟路了。要是下次你有需要,我也可以帮你想办法搞个好墓地的。”
……我真是谢谢你啊。
宋惟清总算说出了第一句话:“短时间内应该是没有需要了。”班长的话实在是太多了,宋惟清自认也算是半个话痨,在她面前简直甘拜下风。
老板端了一壶茶上来,用的是小时候常见的陶瓷水壶,两个玻璃杯,简单又家常。老板和班长搭腔:“那个女孩子呢?”
班长笑起来,眉眼弯弯:“今天没来,生病了休息呢。”宋惟清第一次看到她这么欢快的表情,还有些诧异。
老板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宋惟清环顾四周,可能是因为天气不好,茶铺里没什么人。她轻轻转了转身,确认了门口的位置,保证自己能在突发情况时,第一时间冲向门口——危机意识还是得有。
班长完全没有在意到宋惟清的小动作,她一门心思地沉浸在她和孟萦的回忆里,“我是为了阿萦才念的精神科。毕业以后,我们其实没什么联系。直到一次我在医院遇到她。那时候她的双相障碍已经很严重了,只能通过药物治疗。”
“你是说孟萦得的是双相障碍?”宋惟清疑惑道,据她所知,双相障碍似乎并不算可以免除刑事责任的精神病类型。
班长摇摇头:“只是开始的时候。一直以来,她都是瞒着陈潇偷偷吃药的,可是后来为了给陈潇生一个孩子,她中断了药物治疗。所以可能在陈潇看来,那段时间的孟萦像变了个人一样歇斯底里。但她只是没有吃药而已。”她面露苦色,仿佛生病的是她自己。
宋惟清用手捂住了自己吃惊的嘴,她万万没想到事情的真相居然是这样的。
正在班长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她的手机铃声狂作,声音大地吓了宋惟清一跳。班长立刻说:“是阿萦。你能不能出去避避,要是让她看见你在这儿,她肯定会发作的。”
宋惟清闻言,立刻站起来走到了门外。直到站到门口,她才反应过来——又不是偷情,她为什么要躲啊?于是她扒开门口的珠帘,悄悄往里望去。
班长又换上刚才那欢快的表情,笑着对手机屏幕柔声细语地说着什么。两个人不知道聊了些什么,班长突然流露出一种悲伤的眼神,嘴角却依然保持着微笑。
宋惟清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表情——人真的很神奇,尽管长着不一样的面孔,做出的表情却可以传达出相似的情绪。
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宋惟清低头一看,“彭鹏”两字跳进她的眼里。她嘴上骂了一句国粹,翻了八百个白眼以后,还是乖乖接起了电话。
彭鹏的嗓音还是大的离谱,像是吵架似地扯着嗓子喊:“宋总啊,你今天有没有空?小镇那个图纸有一点要改的,很快很快。要不你来一下?”看似反问,实则命令,既然这样为什么要问她有没有空?
宋惟清也懒得废话,用最不耐烦的语气说着最恭敬的话:“好的,下午过来,彭工再见。”她看着窗外终于稀稀拉拉落下的雨滴,反抗无效,不如顺应自然。
过了一会儿,宋惟清再去门口望的时候,班长已经挂了视频,抱着茶杯坐在那里发呆。她走进去落座,班长回过神,尴尬地笑了笑:“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孟萦为了怀孕停药了。”她抿了一口茶,温度刚好。
“是啊。那段时间我一直陪着她。陈潇却只知道躲,还说什么自己压力很大?薛清扬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真的替阿萦不值,你知道吗?她付出了这么多,他居然还觉得自己在坟墓里。”她冷笑一声,“呵,这下真的去坟墓了吧?”
她长叹一口气,偏过头看着窗外:“可是阿萦太爱他了,他的死对阿萦的打击太大了。所以那次阿萦发作地很厉害,等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不省人事了。好不容易救回来,可是孩子已经没了。那个时候我真的很庆幸我念了精神科,虽然不能治好她,可是总算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她表现出非常典型的分离转换性障碍症状:经常性呕吐、过度换气、偶发性的痉挛以及情绪不稳定。所以我一直在劝说她去看医生,可是她始终不肯。后来有一天她来找我帮忙,说想见你一面,见完你她就乖乖去医院。所以我就安排了那场同学会。”只是她没想到所谓的“好好谈一谈”竟然发展成那样。对宋惟清的抱歉肯定有,只是更多的是要收拾这起烂摊子的无奈和挫败感。她不知道究竟从哪里开始出了问题,她守护了那么多年的女孩,既为了那个男人喜又为了那个男人悲,最终甚至为了那个男人要被关进监狱。
她斟酌许久,殷切地看着宋惟清,小心翼翼地说道:“我说这些,只是希望你能也许你能看在她受了这么多苦的份上,给予她一点同情。或许,能出具一份和解书……”
宋惟清沉吟半晌,才缓缓开口:“实话实说,我很同情她。可是作为一个被害者,我可以不恨她,但也不会原谅她。因为她给予我的伤害是实实在在的。身体上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了,可是心理上伤害却不可能。不要说我,就连我的父母、我的男朋友他们也受到了伤害,每天都需要打电话来确认我的安全,才能安心地入睡。这种恐慌可能在你看来什么都不是,但对于我们,它就是一个心病。”她停顿了一下,“退一万步讲,即使我原谅她又有什么用呢,我既不是精神鉴定专家、也不是法官,刑事责任不是我说原谅就可以不负的。”
她有些讪讪地缩了缩手指,冷了的茶水没有了温度,她的心也一点点发冷。她略有些失望地说:“我知道。只是如果有你的和解书,或许法官会轻判。虽然现在精神鉴定报告还没有出来,一切未成定数。其实我也只是想多一份保障。我只是希望能带她去好好看病。”
宋惟清看着她这幅可怜又畏缩的模样,垂了眼眉,沉默不语。彭鹏的消息在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出来,惹得她一阵心烦,她终于站起来:“我回去考虑一下。”
等红绿灯的时候,宋惟清有些走神,和班长的对话在她脑海里转了又转,她终于想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那个表情。
是那个展览里的那张照片——那个高雅而浑身珠光宝气的妇人笑着拍下这张肖像照,眼神中流露着悲伤。
她还记得那张照片背后的故事。
那是一个年近50的未婚女人,以朋友的名义陪伴在心爱的人身边整整半生,陪伴她生儿育女,陪伴她离婚再婚。当她的朋友提出为她拍一张纪念照的时候,她凝望着镜头,透过镜头,凝望着她的心上人,克制而快乐,绝望而深情。
有些人的爱,可能永远无法告白。
后面的车按着喇叭催促,宋惟清看了一眼转绿的灯,她踩下油门。开出没多远,她实在觉得心烦,于是索性拐进了一条小巷子,把车停在了路边。
刚才还只是淅淅沥沥的雨,越下越大,她还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阵阵雷声。
以前滂沱大雨的时候,她特别喜欢呆在熄了火的车里。听着雨水敲打玻璃的声音,就仿佛时间静止而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平静。
可此时此刻,她却被脑海两个小人吵得心烦。
一边一个平静地说着:“当然要原谅了,团支书会这么做都是因为生病了。你不是一直自诩很善良吗?”
另一边一个却叫嚣着:“怎么能够原谅?和解书想都不要想。就应该让她受到惩罚,生病了就可以当街捅人吗?而且,你想想自己承受的痛和当时以为自己死了的时候那种悲伤的情绪,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更可怜?不觉得你身边的亲人朋友可怜吗?她和你什么关系需要你放弃自己的痛苦去怜悯她?”
“写和解书,难道会少块肉吗?对你又有什么损失呢?于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于她却是命运相关。”
她深吸一口气——都给我闭嘴!
手机的震动吓了她一跳,她接起来,以为是彭鹏,没好气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静默了三秒钟,宋惟清这才低头一看,发现来电的居然是周纵凌,赶紧换了个语气:“凌凌?我以为是彭鹏呢。”
“又被临时叫去干活了?我还以为打到哪个□□老大的电话里了,吓了一跳。”
宋惟清笑起来,明知故问:“我刚才很凶吗?”
“对付彭鹏的话刚刚好。”
宋惟清犹豫了一会儿,实话实说:“其实我现在在路边思考人生呢。”她看了看打在窗户上的雨滴,沿着水痕一路下滑,哈了口气,写下“00”两个圈。
“思考什么?”
宋惟清简单叙述了一下团支书生病的原因,省略了自己的猜测,然后问他:“你说,我到底要不要写那份和解书啊?”
周纵凌没有立刻回答,听起来他也在思考。
半晌,他缓缓开口:“团团,我始终觉得,如果利己心和利他性起冲突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更爱你自己。”
利己为什么不可以大胆地说出来,人都只来这世上一次,谁也不比谁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