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时候,周纵凌送宋惟清去了同学会。
偌大的包厢里,坐满了四桌人。看来十周年这个噱头还是挺有用的。宋惟清找了个位置刚想坐下,班长就在那头招呼她过去。以前的班长就是个热心过头的人,这个世界好像就没有她不能自来熟的人。
“哎哟,这惟清十年不见,还那么瘦,不像我,都胖成一头猪了。”宋惟清一落座,班长就开始夸起来,“这小腰,谁看了不喜欢啊?”
宋惟清尴尬地露出一个笑容。
正在班长对她的感情生活问东问西的时候,一个身形瘦弱的女生在另一旁坐了下来。宋惟清转头看向她。那人冲宋惟清谈谈的一笑,瘦削的脸庞上画着精致的妆容,一件藕色旗袍垮在身上。宋惟清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就在她还在思索究竟此人是谁的时候,班长叫起来:“诶哟,团支书大人来了?欢迎欢迎!”
原来她就是团支书。宋惟清仔细打量那张瘦削的脸,总算能看出一点曾经的影子。她瘦得几乎是形销骨立——伤痛写满了她的每一寸肌肤,让人辨识不清。
她坐在宋惟清的身边,却一言不发。
宋惟清不知道该从何打开话匣子,只能默默吃着面前的花生米。
“很好吃吧?”
“……还行。”
“陈潇死了。”
宋惟清吓得顿了顿手。这是什么意思?陈潇死了,她不该吃这盘花生米了吗?虽然宋惟清一直觉得她承受这么大的痛苦,十分值得人怜悯,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用一种同情而悲悯的眼神望向她。
团支书却用一种冷漠的眼神回望回来,她扬起的颧骨上翘,冷笑道:“宋惟清,你是不是过的很幸福啊?工作体面,吃穿不愁,甚至有了一个高富帅的男朋友。”她慵懒的语气配上冰冷的笑容,怎么看都是在嘲讽宋惟清。
宋惟清皱了眉头,她觉得她来者不善。
团支书往后一仰,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看着面前的花生壳呢喃道:“陈潇真的很喜欢吃酒鬼花生来着。我们两个人经常在月下对酌,一开始是学校的草坪上,后来是公园里,然后成了家里的餐桌上……”
“你也别太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宋惟清好不容易想出一句,却被团支书打断。
“我不难过了。我已经发现了,平息自己难过的办法,就是让人比自己更难过。”
宋惟清讪讪地转过身,这天实在是聊不下去,转过身,班长却已经跑去另一桌,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整张桌子竟只剩下了她们两个。
团支书却不依不饶:“宋惟清,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没等宋惟清答应,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当年你暗恋薛清扬的事情是我说出去的。而你告白的信,是我偷偷换的。”她得意地笑,迫不及待地想欣赏宋惟清此刻的表情。
宋惟清惊异地回过头。
团支书有点失望。她本以为她能看到一张充满了惊讶、失望、不甘心、羞恼乃至愤怒的表情。结果却只是这么简单的惊讶。
“那天上体育课,我看到你偷偷把情书放在他的座位里。所以我就趁着你走了以后,把情书拿出来,”她一下敛了笑意,“撕掉了你的名字。他后来果然来问我,要是被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表白了该怎么办。我告诉他,要是不知道是谁,那就拒绝,还要昭告天下的那种拒绝,这样才能被递情书的人看到。”她又笑起来,笑声尖锐又刺耳。
所有人都在旁观这场对话,亦如曾经旁观宋惟清的暗恋。他们的双眼闪着八卦的光芒,像刺刀刺向宋惟清。宋惟清紧张起来,脑袋一片空白,甚至好像忘记了呼吸。她的恐慌从未痊愈。
“不过后来事情就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了,薛清扬竟然真的恋爱了。简直天赐良机,于是我和别人说,‘薛清扬在空间上拒绝的那个人就是宋惟清,你千万别和别人说。’然后秘密就像长脚一样,立刻人尽皆知。”
听到这里,她想起了周纵凌说的那句话:这世界上了解你的人不会不知道你的为人;不了解你的人你不需要在乎。这些所谓的高中同学就如同在屏幕后面畏缩的键盘侠一样——她根本不需要在乎他们的看法。那么她现在要做的,就是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好让自己不再活在那场群嘲的阴影之中。
于是,宋惟清终于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平静而严肃地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得罪过你吗?”
团支书也站起来,平视着宋惟清,眼神挑衅,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只是不想让你好过。”
“我怎么记得以前陈潇暗恋过宋惟清啊,咋最后和团支书好了?”一个男同学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本是和身边之人的低语声,却因为在紧张的对峙中,显得格外掷地有声。他当下闭了嘴。
可话已经传到了所有人耳朵里。
宋惟清望了望声音的来源,又望了望团支书此刻变得僵硬而又有些难堪的表情——他说的好像是真的。
人群窃窃私语起来。没有什么比十年后还能听到八卦更让人兴奋了。
“闭嘴!”团支书的情绪却突然爆发了出来,喝止众人,“谁再说陈潇暗恋过她,我就让他永远闭嘴。”
她又转过来,靠近宋惟清,在她耳边低语:“你也小心点,我有病的,杀人不犯法的。”
宋惟清一个激灵,往后退了半步。她让宋惟清感到害怕,监控视频里那个瘦削的女人的身影与她缓缓重合。宋惟清的直觉告诉她,她就是那个划她车、还试图跟踪她的变态。
她转身想走,团支书的手却像铁丝一样紧紧缠着她的手腕,不肯放行。宋惟清一着急,用力推搡了一把,女人瘦削的身体突然就像翩舞的蝶,向后飞跃然后被椅子绊倒跌落在地上。她试图扶住什么站起来,却只扯落了一片桌布,餐具哗啦啦地掉落在地上,洒下一片酒渍。
宋惟清怔愣在原地,看着她一番操作却越发狼狈的样子。这感觉……她好像变成了剧本里邪恶的反派,正在欺辱纯白娇弱的小莲花。
她脑海里却只有一个念头:可恶,被碰瓷了。
团支书跌落在酒杯餐具之中,忽然潸然落泪,如泣如诉:“这么久以前的事情,我告诉你也只是想让你知道真相,我是在悔过的!我已经被上天惩罚到失去了一切爱的人,你也不用再对我动手了吧?”
她的鼻孔一张一合,胸口开始剧烈起伏,用力呼吸却还是涨红了脸。她的情绪似乎过于激动,以至于有些缺氧。她缓缓蜷缩起来,仿佛一个无助的幼婴。
宋惟清却后退了一步——她不想救她,基于任何理由。
班长见状,第一个冲上来,护着团支书,大声叫:“有没有塑料袋什么的快给我!宋惟清你呆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帮帮忙!”
她又凭什么去帮助一个伤害过她的人。不报复已经是她最大的温柔了。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她不想做什么大人。
团支书捂着塑料袋一吐一纳,总算缓解过来。
班长二话不说,就开始指责宋惟清:“你还真是冷眼旁观,潇洒地很啊?她都在你面前倒下了,你都不扶一把?有没有点做人的基本道德?我真没看出来你是这种人。”团支书被班长搀扶着站起来,倚在她怀里。
宋惟清终于意识到,班长从来不是因为什么十周年才举行这个同学会。这只是一场鸿门宴:他们只是想在旁观者面前,再羞辱她一次,说不定还盘算着最好是在当事人面前——比如正推门进来的薛清扬。
薛清扬推门进来,里头一片混乱,宋惟清和团支书、班长站在人群中央,活像舞台上的戏子。多年不见,薛清扬倒是有些变化,皮肤被晒得黝黑,比少年时期健硕许多。
演员到齐。
“你们在干嘛呢?”薛清扬还在状况之外,一开口却是语带威严。
“有什么事儿,大家坐下来好好说话嘛,动手总也不是个事儿。正好薛清扬不是警察吗?就让警察叔叔评评理啊!”男同学的声音从不知道那个角落传出来。
宋惟清转头寻找声源,她总觉得这个人不是同学,说不定是个托。
薛清扬走近,放缓声调,似乎是意识到这些是他的老同学而不是犯罪分子:“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只是在谈论以前高中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宋惟清避重就轻,“然后她不知怎么地就摔倒了。”
“胡说,明明是你推她的。”
“推她?我为什么要怎么做?她做什么伤害我的事了吗?”宋惟清故作疑惑。
班长突然语塞,这时候要是说宋惟清是为了团支书四处散布八卦而推她,倒显得她理由正当;可不说,又显得宋惟清没有动机,行为不合理。
“我自己摔倒的罢了。我痛失爱人,身体不好,情绪也容易激动。”团支书又突然娇弱起来。
搁哪儿耍手段呢?可能是真的有病……宋惟清暗自想着,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她拿起包包和外套,一闪一避,后退两步,语气生硬:“我还有事,改天再聚吧。”没等班长和团支书反应过来,就麻溜地跑出了包厢。
一出门,她就给周纵凌打电话:“凌凌,你在哪里啊……”
周纵凌就在离酒店不远的路边。刚才送完宋惟清,才开出没多远,就接到了朋友的电话。他和对方商议了半天该如何解决宋惟清被网暴的事情,刚挂下电话,就接到了她的电话。周纵凌二话不说就返回去接她。
宋惟清在酒店门口等着,她总觉得有些焦躁不安,这种感觉如芒在背。
片刻,团支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宋惟清,你走这么快干什么?”
未待宋惟清转过身,一道黑影冲到她的身侧,一把掀过她的肩膀。紧接着,一股剧烈的疼痛从宋惟清的腹部传来,她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继续入侵的攻击,指尖触碰到刀背的冰冷。她瞬间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只能凭本能紧紧握着那把刀,然后缓缓跌落。
团支书握着刀顺着她的姿势蹲下来,用阴冷的腔调在她耳边低语:“那么,你们也尝尝失去的痛苦吧。”
倒在地上,冰冷的瓷砖硬邦邦地让她觉得不太舒服,一呼一吸之间,腹部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团支书似乎被什么人制服在地,疯狂地挣扎叫喊着。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连挪动指尖好像都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
她失去意识前,只能看到不远处飞奔而来的周纵凌,他的身影越来越近,却越来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