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夜，老太太就早早地睡下了，她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实在是疲乏极了。
宋惟清和周纵凌躲在帐篷里烘着小太阳，聊着天。
宋惟清还沉浸在白天听的故事里，心里满是惆怅。她觉得自己完全不能理解陆作家为什么要抛弃父母在这荒山野岭，哪怕自己出去闯荡，也不至于快四十年都不曾回来一趟。
周纵凌把手只在下巴上，盘腿坐着。他到要看看宋惟清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对自己说实话。
“我觉得老太太太可怜了，你说陆作家知道她母亲现在这样子，会不会很心疼、很愧疚啊？”
“她会不会心疼我不知道，但是我会心疼。”
“是吧是吧！老太太太可怜了……”
“我会心疼你。”
宋惟清突然被周纵凌话定在了原地。啊，他今天去镇上了，那就意味着村里通网了。宋惟清不知怎么地就心虚起来，辩解道：“我已经报警了！不会还被挂在热搜上吧？”那她也太厉害了。
“热搜早就没了，可那些帖子和评论都还在。”他本来只是打电话给余老板，想问问为什么给宋惟清放假，哪知道原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我错了……”宋惟清立刻认错
他冷笑一声，“你还真是积极认错，死不悔改。”
宋惟清争辩：“但我这次是真的很冤啊，我本来一到就想和你说的，可是昨晚我太困睡着了，今天又忙着拍老太太的故事，你说我哪有时间和你说这件事情啊！”
周纵凌觉得这样不行，自己总是这么惯着宋惟清，她根本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必须要好好振一下夫纲，让她知道以后有事一定要立刻、马上告诉他！于是他正色道：“团团……”
话音未落，宋惟清就凑上去亲了他一口。
“这不是能蒙混……”
那就再亲一下。
宋惟清眨着无辜的双眼看着他。好像天上的星星。
真是拿她没办法……周纵凌失笑。算了，山不过来我过去。
他放柔了声音：“有没有人来找你麻烦？”
宋惟清摇摇头：“骚扰短信是有几条。也有几个奇怪的人在公司楼下晃来晃去，不过暂时也没找我麻烦。其实比起不认识的人说的流言蜚语，我其实更害怕认识的人会对我产生奇怪的看法。就比如……你是不是看到那张照片了啊？我发誓我和谢耘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周纵凌轻轻顺着宋惟清的发丝，柔声道：“团团，你得相信我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醋坛子。这种时候，你都这么难过了，我怎么还会雪上加霜？”
宋惟清笑起来，勾住周纵凌的脖子，讨好地笑：“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人。”
周纵凌无奈，然后又语重心长地说：“不过，这世界上了解你的人不会不知道你的为人；不了解你的人，你不需要在乎。所以我觉得你完全没必要担心那些‘奇怪的看法’。”
宋惟清嘟了嘴，不置可否。很多道理其实她都懂，只是有时候，心理上的害怕，就像一道玻璃墙，易碎却坚硬。
第二天，周纵凌就收拾好了营帐，准备回镇上和大部队汇合了。
宋惟清在和老太太告别。老太太依依不舍的模样实在可怜。
“你要多回家看看，知道不？”
“嗯，我一定会让卿卿回家的。”
“哪有人自己让自己回家的……”老太太嘟嘟囔囔，不忍看他们走的背影，眼不见为净地躲到了木屋里头。
宋惟清心事重重地系上安全带，
周纵凌敲下她的玻璃窗，嘱咐道：“开车别胡思乱想，等下就带你去见陆作家了。开山路慢点，我们不着急的。”
宋惟清乖巧地点头，也只有每次周纵凌这样语重心长的嘱咐她小心的时候，她才会觉得自己交往了一个比自己大四岁的哥哥，不然怎么看都是一只会撒娇的小奶狗。
开了三个多小时，他们总算赶在日落前回到了镇上。
两个人刚从各自的车上下来，一个干练又高挑的女人就迎了上去，手插在口袋里，对周纵凌说：“欢迎回来。”看见一旁的宋惟清，打量一番，“这位是……哦，我知道，这是你的团团？”
周纵凌牵住宋惟清的手，两根手链交合，笑着点点头，然后对宋惟清说：“这就是我说的那个朋友。”
对方爽朗一笑，伸出手，“你好，我叫颜瑟。”
“哦，你好，我叫宋惟清。”宋惟清小心翼翼伸出手，握住了颜瑟的手。她的手干燥而有力，整个人散发着活力，好像一团炽热跳跃的火焰。
“走吧，老师已经在里面等你们了。”
宋惟清没想到，这居然是剧组杀青的聚餐。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周纵凌的世界的人。她习惯了周纵凌出现在她的世界，头一遭窥视他的世界，心慌又紧张。
周纵凌牵着她入席，向所有人字正腔圆地宣布道：“这是我的女朋友，宋惟清。”
宋惟清看着一桌桌的人头都转过来看着她，心底的紧张果然还是如同浪潮一般席卷而来——离开了她的专业领域，她果然还是那个演讲恐惧症重度患者……她只好努力扯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肌肉僵硬到甚至控制不了弧度。
颜瑟身边的两个女生八卦起来。一个低头，略带嘲笑地说：“我以为周副导的女朋友长得多好看呢。没想到这么普通，放人堆里都不一定认得出来吧。”
另一个更为不加掩饰地嘲笑：“而且看她现在那副手足无措的模样，也太小家子气了。”
“穿的也好土。”
“只凭外貌就随意评判一个人，九年制义务教育还真的挺失败的。你们说是吧？”颜瑟在一边冷冷地说道。
两个人讪讪地闭了嘴。
周纵凌被前辈叫去喝酒，刚才那个八卦的女生走过来敬宋惟清的酒：“周副导的女朋友是吧！你在我们组里可太有名了。周导刚来那会儿，我们几个女生可乐疯了。谁知道每个找他的人都要被迫欣赏一遍他的定情手链，那炫耀的劲儿，我感觉我戴个劳力士都没他这么得意。我都服了。这杯敬你，首先恭喜你，其次接好运！”
宋惟清莫名地就被灌下了第一杯酒。接着又跑来几个，说辞都差不多，颜瑟看不过去，走过来，抢过宋惟清的酒杯一口闷，半开玩笑地语带威胁地说：“好了啊，人家是客人，不带你们这么灌酒的。”
“谢谢你啊。”
“老周的女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虽然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但是我早就认识你了——老周真的很爱炫耀你。老周有和你说过我吗？”
宋惟清点点头，字正腔圆地叙述：“就是那个金融系系草痴恋雕塑系系花，求爱不遂，反成舔狗，差点皈依佛门的故事。”
颜瑟大笑起来：“这么丢人的事情他也敢说！但大学里无聊的人确实很多。想不想听事实版本？”
八卦的基因动了。
颜瑟和周纵凌是因为学校之间的联谊活动认识的。颜瑟因为被一个同专业的男生穷追不舍，于是在一次和周纵凌吃饭的时候，问他：“你能和我交往吗？”一手直球打得真是又快又猛。
周纵凌答应地很随便。
可是很快颜瑟就后悔了，她本来是为了图个清爽，没想到，追求周纵凌的女生又多又杂，各种找麻烦的都有，她真是烦不胜烦。于是当机立断地说了分手。
周纵凌还是答应地很随便。
本来以为故事就到这里结束了。没想到过了几天，周纵凌居然找上了门，说想学摄影，能不能带他入入门。她本来以为周纵凌是后悔放过这么一个漂亮的女朋友，想要借口学摄影泡她。她矜持了许久后发现，周纵凌真的只是想学摄影。
于是她给他介绍了很多自己的朋友，一群人经常出去采风，拍摄。到后来，颜瑟反而不再参加他们的活动，因为她忙着谈自己真正的恋爱。
颜瑟伸出手得瑟道：“他老是炫耀他的手链，我不得炫耀一下我的钻戒？”
宋惟清：“早知道他天天炫耀，我就买个贵的了……可是，皈依佛门这个梗到底怎么来的啊？”
“具体我也不清楚，不过应该是因为他们那时候参加一个佛教摄影大赛，老周天天往那个庙里跑被谁看见了吧。”
不得不说，八卦有的时候真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看到虽然都是事实，却因为虚假的因果关系和添油加醋的细节而变得背离真相。
宋惟清哑然失笑。
颜瑟看到周纵凌喝酒喝的整张脸通红，忽然想起来：“对了，上次我在拍摄场，好像听到老周和他爸爸在吵架，那天他火气特别大。后来还和欧导吵起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还有这种事？宋惟清摇了摇头。
颜瑟啧啧了两声：“我虽然没见过老周他爹，但以前大学的时候，他俩就没少吵架，一吵架老周叫人出去喝酒。我刚开始还有兴趣听听，到后来就懒得理了。不过也奇怪，像老周这种好脾气的人，为什么单单就和他爹不对付呢？”
宋惟清没有接话，在她看来，周纵凌的好脾气只是他忍耐的结果——而对自己亲近的人，并不需要忍耐。可以自由地说自己想说的话，这才是亲人的意义。
回旅馆的路上。才9点的小镇，安静地仿佛无人之地。空气冷冽而清新，带着初春的青草香气。石板路走起来，有一些凹凸不平。
宋惟清喝了酒，吐着白气闹着玩。
周纵凌跟在后面，傻傻地笑着，今天让他高兴的事情很多，比如这次拍摄终于结束了，他可以回去了；比如刚才吃饭的时候遇到陆作家，给她看了视频以后，她沉默许久，终于答应明天重新补录一次采访；比如宋惟清第一次来到他的世界；比如宋惟清陪在他的身边。
宋惟清突然止住脚步，转过头问他：“凌凌，听说你和伯父又吵架了？”
周纵凌像一个考试不及格被抓住的小孩，耳朵泛起红晕，他沉默，然后缓缓点了点头。情绪瞬间低落下来，他怅然道：“是啊，他一直在叫我回去，我不想，可是他……好像生病了。”
大概是过年的时候。破天荒的第一次，父亲来了杭州。他本来以为凭着他的傲气，他打死也不会来找妈妈的。
他开门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种魔幻的感觉。
十年了，一家人重新坐在一起吃饭的这个场景居然又出现了。饭桌上难得的平和，父亲没有因为母亲繁忙的工作而指责她不顾家，母亲也没有因为父亲应酬而横眉冷眼。
他第一次发现，那个曾经不怒自威的父亲，眼梢的皱纹变得像爬山虎一样恣意，银白的发根和浓黑的发梢对比强烈，像调高对比度的黑白照片。
“他叫我回去。他说他花了大半辈子来培养我这个接班人，我说不干就不干，所以那个时候才那么生气，并不是真的想和我断绝关系。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他的道歉。”周纵凌低头自嘲地笑了笑，“却还是因为有求于人。”
“可他不是生病了吗？生病的人当然会比较脆弱了。”
周纵凌翻了个白眼：“我本来和你一样，真的差点心软了。结果我打电话问了他的主治医师，只是肾结石而已。”
……原来是苦肉计。
“那这谎说的确实拙劣了一些哈。”宋惟清都替周爸爸害臊起来。
“所以我就和他大吵了一架。谁叫他没事骗人，害我和妈妈白担心一场。”周纵凌委屈地撅着嘴。
宋惟清顺了顺他的毛，周纵凌顺势倒在宋惟清肩膀上，轻描淡写道：“我看那天谢耘也是这个姿势靠着你的。”
宋惟清又一次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她颤着声音说：“他就光顾着哭了，我一动没敢动。”
周纵凌把脸埋在她肩上，左右摇晃，撒娇道：“都是我的。”
宋惟清单手搂住他的脑袋，揉了一揉，“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爸爸不惜用这么拙劣的方式来向你们低头，那不就证明他是真诚地在和你们道歉吗？”
周纵凌一愣，一下子没厘清这曲折的因果关系。
“你想啊，伯父明知道装生病会被戳穿还是找了这么个拙劣的借口，低声下气地求你回去，说明求你回去这件事并不是他的目的，而是一个手段，他根本只是想见你们而已。”
喝多了周纵凌晃了晃脑袋，想的头疼，索性大半个人挂在宋惟清身上，拖着她往前走：“不想了，想的头疼。我们还是明天再想这件事，先回去睡觉吧……”
宋惟清被周纵凌拖着往前走，闻言老脸一红，睡觉啊……
第二天，周纵凌带着她去观摩了陆作家的采访。
陆卿神情有些淡漠，开口就是：“我没有恨过我妈妈，我只是失望。我也不是放任她不管，而是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去爱一个自己都不懂如何珍惜自己的母亲。”
“从我记事开始，那个男人就没有停止过酗酒。做手艺赚的钱越来越少，他喝的酒就越来愈多，喝多了手抖，就更做不了手艺。他就把无能化为愤怒，一喝多了就打人，打妈妈、打我、打弟弟。我甚至差点以为，被打是应该的。什么生病了带我下山看病，”陆卿冷笑一声，“我为什么会生病？还不是因为他打的。”
“我离开家的时候，曾经问过我妈妈，要不要和我一起走。那天，因为弟弟的死，那个男人狂怒了半宿，妈妈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却还在担心她走了那个男人会不会饿死。她真的没救了。一个人人如果没有自救的意识，那么别人根本救不了她。所以，我一个人走了。”陆作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像是被回忆牵扯着。
“我是一个童话作家，每天写着温暖的文字，想要治愈每一个孩子的童年。因为我曾经受过很重的伤。”陆卿的眼神又温柔起来，“所以想用自己的翅膀为他们遮风挡雨。”
陆卿录完，正准备走。宋惟清叫住了她。
“陆老师！我有话想对你说。”宋惟清的眼眶有些泛红。
两个人随意地找了一家咖啡馆，坐在窗边。
“我认识你，你是视频里那个被当成我的女生。”陆卿喝了一口咖啡，有些酸了。
“对，是我。我找你是因为有几句没有录进去的话，我觉得我一定要告诉你。”
那天宋惟清开出没多远，就从后视镜里看到老太太摔倒在了地上。她急忙刹车，下了车跑回去。老太太倒在地上，怔愣地看着掌心的血丝，终于忍不住，小声抽噎起来。
宋惟清蹲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您腿受伤了吗？站不起来？很剧烈的疼痛吗？”
老太太抽噎了一会儿，颤抖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怕、我怕你一去又不回来了……”刚才还克制的情绪如今已如溃堤之潮，翻涌而出。
“对不起，是妈妈没用。是妈妈保护不了你们……”老太太紧紧拽住她的手，“我实在没有颜面见你们……”
“听完你的故事，我终于明白，她话里那句没有颜面是什么意思。没能反抗的罪，她大概是打算用剩下的岁月赎罪。可她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受害者。无论如何，话我已经传达到了。”宋惟清喝了一口咖啡，觉得很涩，冷掉的咖啡就像错过的时间，各自品尝，各自滋味。
陆作家没有回话。
比起恨，陆卿又何尝不觉得是自己的无能？想起母亲的每一份每一秒，她都被自责和愧疚折磨——如果当年的自己足够强大，又怎么会连母亲都救不出来？她不敢面对这样的自己，所以选择把错都归咎在“无法自救的母亲”身上，仿佛这样就能让一切变得合理，让自己变得坦然。她花了那么多年来用虚假的童话治愈自己的童年，到最后，却依然不敢面对那个虚伪的小陆卿。
周纵凌和宋惟清走在夕阳西下的桥边，影子被夕阳拉的很长，仿佛要延伸到世界的尽头。宋惟清的情绪不高，背着手叹着气。
周纵凌靠过来，捏了捏她的手腕，问她：“还在想陆作家的事？”
宋惟清转头看着周纵凌，轻轻跳上石坎，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嘴里却不停：“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发现我好像很容易偏信，又好像很容易随便地下定论。我觉得世界应该非黑即白，可是偏偏太多的灰色地带。我想在是是非非里面保持清醒，却总会当局者迷。”她身子一歪，差点从石坎上摔下来。
周纵凌连忙伸手扶住她，宽慰道：“只是这一件事情，你不需要怀疑自己。而且我喜欢你非黑即白的性格，喜欢的人就说喜欢，讨厌的人……就给他脸色。”
宋惟清不禁捧腹大笑：“你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啊？我妈说我这种人就叫没情商，不圆滑，一点世故都不懂。”
周纵凌微笑着，认同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究竟是认同“情人眼里出西施”呢，还是认同“没情商、不圆滑，一点世故都不懂”。总之，是宋惟清本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