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惟清是没有想到,作为一个普通民众,自己也有被网暴的一天。
最开始,先是许鹰堂发了一个链接给宋惟清,问她:“这个公众号,有人给他投稿,说是一个女建筑师出轨男导演,他被横刀夺爱,气愤不过诸如此类。我看了半天,怎么看都是在说你啊。而且下面热评第一条,有个叫‘回形针’的,居然直接说了你的名字,还说你故技重施什么的,你快去看看。”
宋惟清预感不太好,颤着手打开了公众号的链接。
“我是一名卑微的程序员,每日辛劳,拿命赚钱。在前年10月的时候,就在我对爱情快绝望的时候,她出现了。她像一个太阳一样温暖我冰冷的代码世界,从此我的生活仿佛有了0和1以外的浪漫。可是好景不长,在我外婆生病,我无暇顾及她的来年三月,她认识了一个导演。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如何一见钟情,总之,才认识没多久,她就把我甩了。我承认,导演是比我高、比我帅、比我有钱,甚至比我浪漫,可是我爱她的心是炽热的,我甚至求她,让她给我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可她却当着父母的面,好不留情地说出分手两个字,伤了我的尊严,也伤了我父母的尊严。我本不想说这个被劈腿的故事,可是当我看到她秀着恩爱的朋友圈,实在是妒火中烧,无法抑制内心的愤怒。所以才投了这篇稿子。我不知道我该如何是好,被背叛的愤怒和爱她的心在我脑海中打架,有没有人能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办?”
……真是个人才。宋惟清念完投稿,第一个反应竟然是他文笔居然还不错。
她继续往下翻,看到了热评第一条:“这个人是不是YH事务所的SWQ?建筑圈里和导演谈恋爱的也就她一个吧,别人哪有这么好的本事?劈腿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以前还和她作同事的时候,她就干过这样的事情了,同时和好多男生搞暧昧。最搞笑的一个操作是,她自己把设计图流传了出去,还恶人先告状,非说有人偷她的聊天记录。绝了——回形针”
宋惟清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人十有**就是李茴——怎么有人写恶评还用大号啊。
再往下翻,大多是什么“渣女滚出地球”、“好恶心”、“见怪不怪了”、“头上带点绿,生活更有劲”之类毫无营养的回复。不过再下面有一条回复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那人说:“SWQ?她真的和导演在恋爱吗?我怎么前两天才看到她和实习生搂搂抱抱的?”甚至还附上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正是那天谢耘趴在自己肩膀上哭的样子。
搂搂抱抱?过分了啊!人悲伤地哭成那样,竟然被当成搂搂抱抱?
“离谱!”宋惟清回了许鹰堂两个字。
“你不打算做个回应吗?”
“回个屁。这种小道消息,过两天就忘了。”宋惟清不以为然。她觉得自己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谁会费心关注这么个无厘头的八卦呢?
可事实上是,谣言愈传愈烈。甚至有人把内容搬上了微博,发表评论:“高富帅导演VS 穷挫程序员,是个女人还看不清吗?早早甩了一身轻松,嫁入豪门一生享福。”下面的评论更为精彩,甚至搞起了性别对立。
很快,宋惟清的姓名缩写就被人人肉了出来,连带着她的手机号。她的手机里突然多了很多莫名的短信——诸如“太想知道怎么泡高富帅了,美女不能教教吗?”、“我比高富帅导演还高富帅,不能陪我睡一下嘛?”、“做人不能太势力,早晚遭报应。”甚至公司楼下都忽然来了许多鬼鬼祟祟的人。
宋惟清头都要炸了。
她二话不说,先打了110。新时代的女性,不得先用制度保护一下自己?接着,她又打印一张A3纸,贴在自己的车上,上书:“此处有监控,若做出任何损毁此车辆的行为,必进行索赔。”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有点害怕。偏偏这时候,周纵凌在山里拍片子,这几天没信号也没网络。这事儿很快便被传到了余老板耳朵里。余老板让她先休息两天,避避风头。
周纵凌此刻正在山里,跟拍一个70岁的老太太。老太太养着一大片竹林,靠做些竹艺品,做事讲究,一板一眼,也有些不苟言笑。她独居在山里已有20多年,很少见到人,只是每日与竹子打着交道,不停地养竹子、收竹子、劈竹子、修竹子。
周纵凌起初来的时候,游说了很久她才同意拍摄,却又不允许他住进来,于是周纵凌在老太太门口打了个帐篷,睡在里头。
这寒冬腊月,冷的骨头发僵。帐篷里开着小太阳,他裹上军棉袄躺在睡袋里,捂着来之不易的热水袋,才勉强觉得暖和起来。
夜深人静时,帐外却突然传来汽车的引擎声。
周纵凌实在不想走出温暖的帐篷。听了半天外头的动静,才听到怯生生地一句问话:“请问,周纵凌在这里吗?”
是宋惟清的声音。周纵凌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忙不迭地拉开帐门,宋惟清裹着长羽绒服、只露出一张小脸蛋的身影就那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团团?”他依旧觉得不可思议,试探地叫了一句。
宋惟清看到自己居然一找就找对了地方,兴奋地跑过去,给了周纵凌一个大大的拥抱。
两个人躺进了睡袋。睡袋有些小,周纵凌脱了军大衣,抱着宋惟清——有什么能比女朋友更暖和呢?
“你怎么突然来了?老余给你们放假了?”
“我确实放假了。”宋惟清拿额头顶了顶周纵凌的下巴。他似乎几天没刮胡子了,秀气的下巴上长了些胡茬,她有些心疼,“你天天就睡这里啊?”
“嗯。跟拍的老太太不让人睡她家。这里离镇上又太远了。来回6个多小时。还不如睡这里。”
“你之前不是在离镇上2个小时的地方吗?怎么又被贬了?”
“不能称之为贬,总要有人来的。”他拿胡渣蹭了蹭宋惟清的额头,抱得更紧了些。
“该不会是因为你上次顶撞了那个前辈,受到了报复吧?”宋惟清说的上次,是指春节放假前几天,周纵凌在电话里抱怨:“我觉得盲目的崇拜实在是太不可取了。”他说,他只是对前辈的想法提出了一些质疑,结果却被狠狠的教训了几句——尤其是那句“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多”让他十分的不爽。周大少爷气的差点当场撂了挑子。
周纵凌很少发脾气,在他看来,和则聚不和则散,这么憋屈的事情,还是打娘胎第一回,可他又念着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不能说放弃就放弃,硬生生憋了怒气。可心里头的委屈,除了能说给宋惟清听,还能说给谁听呢。
“当然不是,那次只是有点意见不合。其实我们这次是为了给一个作家拍一个传记,乍听还挺没意思的是吧?不过我在准备资料的时候,发现,这个作家的身世还挺……凄苦的。她和弟弟一起道城里闯荡,结果因为在1983年严打时期,她弟弟因为抢劫被执行了死刑;据她说因为母亲一直埋怨她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弟弟,所以两个人最后断了往来。我一直觉得这对于作家的人生应该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可是她却闭口不谈。甚至拒绝我们对她母亲进行取材。前辈却觉得应该尊重拍摄者的意见。所以我们就吵了两句。”
“你就没想过可能这对于作家来说,是一道不能再揭的伤疤呢?”
“我当然想过。可这也可能是一个让他们和解的机会。所以我一个人偷偷来了。首先探求事实的真相,再决定要不要告诉她。”
宋惟清轻轻点了点头:“确实,故事都是人说的,每个人都在故事里美化自己。真相却是看不见的。还好这年头能有监控……”她困的不行,周纵凌温柔的声线,好像催眠曲,让她逐渐支撑不住。
周纵凌环抱着宋惟清,感受到她逐渐沉睡。
他看着怀里的宋惟清,觉得这次的放假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她腿断了都不会请假,好好地却突然休息——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宋惟清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不过竹林里安静地除了风声,似乎什么都不存在。她拉开帐门走出来,伸了个懒腰。她环顾四周,却不见周纵凌的身影。等等,刚才她睡梦里好像是听见周纵凌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她拿出手机,备忘录里有一条留言:“我去镇上办点事,大概中午回来。饿了的话,帐篷里有面包,可以向老太太借点热水冲杯咖啡。【爱心】”
宋惟清笑了笑,往林中的几间小木屋望去。这些木屋都是简单的吊脚楼,零零散散,依稀能看出围成了一个小院子。
她刚凑近几步,隔着门板的缝隙,她看到有个人影在晃动。木屋咯吱一声,门板缓缓开启,一个瘦削、微微驼背的老太太出现在她眼前。老太太眼神犀利,发灰的眼睛盯着宋惟清来回打量。宋惟清被盯得汗毛倒立,心想,自己的长辈恐惧症原来还是没好。
老太太却突然开口道:“是不是想去厕所?”
宋惟清胡乱地点了点头。管他说什么呢,先应了再说。
老太太拿下巴努了努,示意她往后面去。
宋惟清回来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在其中一个木屋的桌子上摆好了简单的饭菜。她冲宋惟清招了招手。宋惟清硬着头皮走进去,坐在了摆好的一副碗筷前面。
“卿卿,你怎么回来也不告诉我啊。”老太太的声音有些喑哑,带着岁月的粗糙。
她怎么知道我叫清清?宋惟清有些惊讶,又觉得大概是周纵凌说的,可周纵凌也从来不叫她清清啊。
“吃吧吃吧。”她面带慈祥的笑容,怎么看和刚才那个冷冰冰的老太太不像一个人,难道是精神分裂?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引擎声,周纵凌回来了。
宋惟清立刻放下筷子冲出去,拦住周纵凌往里走的步伐,把他带到车边,悄悄问他:“你和这老太太说我叫什么了吗?”
“没有啊。”
“那她怎么知道我叫清清?”纪录片要拍成悬疑片了吗?!
周纵凌略一沉吟,“她可能是在叫自己的女儿?那个作家原来的名字叫陆卿,寓意绿卿,是竹子的别称。”
原来如此。
“那她是不是把我当成她女儿了啊?她刚才特别慈爱地看着我,叫我吃饭,还说我怎么回来也不告诉她。”
“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
“我突然觉得你昨晚说的有道理,看这慈爱的模样,真相可能真的不是作家说的那样。”宋惟清眼睛滴溜一转,“要不咱们去试探一下吧。”
宋惟清好像又有奇妙的想法。周纵凌跟着她走进了小木屋。
“妈?”
老太太闻言抬起头,一脸嗔怪:“刚才你不说一句就跑出去,我以为你又要一声不吭的离开呢。”老太太面露忧愁。
“怎么会呢。我就在这儿,那也不去。”宋惟清试探道,“那,妈你还记得,这位是谁吗?”她指了指周纵凌。
“好像什么导演,非要天天跟着我拍东拍西的。也不知道在拍些什么。”老太太一阵埋怨,“一个大男人,在一个寡妇家里进进出出,说出去不好听的。”说完,老太太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怔愣在原地。
周纵凌大吃一惊,这就是她每天板着个臭脸对着自己的原因吗?宋惟清冲他使了个眼色,周纵凌立刻掏出摄影机架好。
老太太抓着宋惟清的手,越来越用力,像抓着珍宝一样不肯撒手,一面絮絮叨叨地说些小时候的故事,好在老太太的方言,宋惟清还算能听懂大半,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话题绕了半天,宋惟清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于是提问道:“妈,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是为什么吵架啊?”
老太太闻言转过头,缓缓道:“你不记得啦?你抱着你弟弟骨灰盒回来的那天,你爸爸发了好大的火。你拉着我叫我一起走,我不肯,你就指着我的鼻子骂我,骂得可难听了。”老太太声音里带了委屈,“我能不知道,你是为我好啊。可你爸爸一个人在这林子里怎么生活?他除了劈竹子什么都不会,他脾气是差了一点,你们从小受了委屈。可他到底是你的爸爸呀。”她激动起来,拿手拍了拍桌子。
老太太叹了口气,缓了缓情绪:“你也是真狠心,就那么把我们抛弃在这林子里!快四十年了……你倒是一点都没老。”
“那你想我吗?”
“傻孩子,哪有做爹娘的不想自己孩子的?”老太太颤着手,抚上宋惟清的脸。老太太的手长满了茧子,粗糙异常,“都是妈不好,没有保护好你们……”
“我很久没见爸了,我都快忘了他的样子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老太太一怔:“你怎么能连爸爸都不记得!你们爸爸以前还在的时候,多疼你们?他就是爱喝点酒,脾气固执了点。小时候不还专门跑到集市上给你们买喜欢的糖葫芦,记得吗?出门一趟得一天一夜呢……有一次你生病了,他背着你下山看病,走那么远的山路,一路跌跌撞撞,愣是没给你摔一个跟头不是?爸爸是个好爸爸,只是偶尔爱喝点小酒罢了……”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着女儿童年的故事,她明明已记不清昨日,却把旧事刻在脑海的深处。宋惟清听着听着就入了迷。她不禁疑惑起来既然曾经的他们如此幸福快乐,究竟是什么让陆作家对童年旧事如此避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