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无常。
宋惟清等在急救室门口的时候,脑海里只有这个念头。她蹲在墙边,手抖的厉害,呼吸急促——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一个阴影覆盖下来,伸手环抱住了她:“别怕。没事的。”
宋惟清像终于得救的溺水者,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忍不住哭了出来。
几个小时前。
宋惟清一不小心打翻了涛大师桌上的书堆,涛大师抬起头来,满脸倦容。
“我感觉你最近脸色不太好。”宋惟清有些关切。
涛大师摘下耳机,叹了口气,顶着黑眼圈说道:“要是光是项目累倒真的还好了,我女儿刚生下没多,每天晚上喂奶,虽然也用不着我,可总是被闹醒。没休息好自然是累。”
宋惟清听着,就觉得生活不易,“那白天多休息休息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
“嗯,我没事。”
周纵凌发来消息,“上次在湖边给你拍的照片洗好了,我给你送过来。”
“明天要开会,我等下要加一会会儿班。”宋惟清看着消息傻笑。
“那我晚点过去找你。”
“OK~”
周纵凌来的时候大约是晚上八点。宋惟清其实早就干完活了,玩着手机等着他。
他熟门熟路的坐到了宋惟清边上,从包里掏出一叠照片。
“这么多?”
“拍完了一整卷胶卷,能不多吗?”
宋惟清认真翻起照片,余光却看见涛大师站起来,她抬起头正想和他说再见,却看到他突然捂着胸口,表情痛苦,然后一下没了力气,摔倒在了地上。
宋惟清和周纵凌都吓了一跳,饶是周纵凌反应及时,也只能勉强扶住了涛大师的脑袋。
宋惟清立刻惊觉过来:“把他放地上!”
其他人听到动静,纷纷走过来一探究竟。
她继续喊着,“都走开,打120!”她一边说,一边跪在涛大师身侧,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呼叫着他的名字。可是涛大师没有任何反应。
宋惟清强忍着颤抖,把双指放在涛大师颈动脉处,却没有感受到一丝跳动,她赶紧凑近听他的呼吸,依然没有反应。宋惟清当机立断,扣开了涛大师的衣服,心里回忆着做心肺复苏的技巧——双臂锁紧,与身体呈90度,用全身的力量去按压胸腔。
这边宋惟清做着抢救,周纵凌打着120,打完电话,他问道:“你们这儿有没有ADE?”
幸好余老板曾经找人来做过急救的讲座,也准备了急救的物品在公司,很快就有人拿来了ADE机。
气氛前所未有的紧张。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着一个结果。
宋惟清做着按压,她感觉过了一个世纪,可其实才短短的30秒。她再次确认了一下涛大师的呼吸,好像还是没有反应。她继续跟着急救的步骤,给涛大师进行了人工呼吸。
周纵凌接过ADE机,打开,放在涛大师的身边,打开AED的盖子,将电极板插头插入主机插孔,然后开启了电源,在一边等着宋惟清。他看着她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急救,又想了起她包里的急救包。
宋惟清见ADE机已经准备好,便退开一些,把电极片按照说明贴在了涛大师身上,然后让开,遵从着ADE机的说明进行除颤。
机器发出指令,然后“嘭——”地一声,涛大师跟着轻弹了一下。
宋惟清丝毫不敢懈怠,持续观察着涛大师的心跳和呼吸。第一次除颤结束后,她又重复刚才的心肺复苏。
就在她的力气快要用完,紧绷的弦快要拉断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救护车的警鸣。
周纵凌带着医护人员来到楼上,扶开宋惟清,她拉着周纵凌的衣襟,紧张地语无伦次,“他好像有心跳了,又好像没有,我感觉有一点了……但我不确定,也可能是错觉。”
“团团,你做的很好。”周纵凌扶着她的脖颈,试图让她安定下来。宋惟清抬头看着他,思绪有那么一瞬间清醒过来。可耳朵里却还是有些轰鸣声,所有人的声音似乎都飘远了,她好像听到医护人员对她说:“急救人员麻烦一起跟去医院。”然后就跟着涛大师一起被带上了救护车。
坐在救护车上,宋惟清侧对着涛大师,她不敢看。
医护人员熟练的进行着进一步地急救。
“他没事吧?”
“暂时还不能确定。不过你的急救为他争取了宝贵时间,谢谢你。”
宋惟清点了点头。但实际上,她根本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几年前那次事故的场景。
周纵凌驱车赶往医院,等他到的时候,就看见宋惟清一脸颓废而迷茫的蹲在墙边,双手握拳。他走上前,半蹲下来,忍不住给了她一个拥抱,他轻轻搂着她的脑袋,让她靠在在自己的胸前,有节奏地轻抚着她的头发,安慰道:“别怕,没事了。”
宋惟清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结结巴巴地说:“不知道涛大师会不会有事,我尽力了,我很努力了,我用了我所有知道的,给他做心肺复苏了,步骤也没有错。所以他肯定会没事的,对不对……”
“你做的很好,很专业。医生肯定也夸你了对不对?”
宋惟清抽抽嗒嗒,还在想着,自己急救时候究竟有没有失误。
他的家人已经到了,齐刷刷地站在门口,寸步不离。他的妻子手里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一边担忧着丈夫,一边柔声哄着孩子。另一个大一点的小孩,被不知是外婆还是奶奶的人牵着,乖乖地吃着糖果。
涛大师手术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医生宣布涛大师已经度过危险期,不过接下来还需要观察。
宋惟清终于好像解放了,长舒一口气,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轻松,往墙上一靠,“还好,还好。”
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周纵凌和宋惟清从重症观察室离开,在医院楼下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太需要一个没有消毒水味道的空间放松一下自己的神经了。
“你刚才急救的手法,真的挺专业的。我记得你背包里还随身带着急救包?”
宋惟清被表扬的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以前发生过一些事情,我就专门去学习了一下。带急救包当然就是为了以防不时之需,不过我发现急救包好像救我自己比较多。”
周纵凌弯起嘴角笑了笑,又想起上次为了防止宋惟清乱跑伤到自己,他还拿绷带把她系在自己的手边。
“怎么想到去学这个?”
宋惟清想了想,“这就说来话长了……那应该是我毕业那年暑假,去B市毕业旅行。然后我迷路了……”
B市的胡同又多又复杂,宋惟清为了去吃一家深巷里的小吃,和朋友走散了。她跟着导航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了一条柏油马路。那时候天色已晚,行人已不太多。她刚走到路口,就听到一声巨大的刹车尖鸣声,紧接着“砰砰砰——”的三声。她转过头,只见一货车撞在树上,一辆小轿车倾翻在路边。宋惟清看傻了,愣了3秒钟终于反应过来要打电话报警。可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急的差点哭出来,“我不知道我在哪里啊,我第一次来B市……你们不能定位吗,哦,对了,路灯!”她想起路灯上会有路标,赶紧跑过去看了告诉了警察。
警察在电话那头问,“有没有伤者。”
“那肯定有啊,司机肯定都受伤了。”宋惟清走近看了看,货车上的司机已经自己晃晃悠悠地下来了,小轿车上的司机却没什么反应。
宋惟清大声叫着他:“先生,先生?”
那人满脸是血,被安全带束在座位上,不知死活。
宋惟清赶紧招呼货车司机过来救人。那人却有些想跑的意思,宋惟清威胁道:“你要是救了他,大不了赔钱;肇事逃逸致人死亡,那是要坐牢一辈子的!”
货车司机被她一吓唬,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来帮忙救人了。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开车门,又折腾着把司机从座位上放下来,最后合力将他抬了出去。两个人吃累地躺在路边,不料还没喘上一口气,轿车就着起了火。
宋惟清有些后怕地前去查看司机的状态,她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司机突然深呼吸一口,从休克中惊醒过来,抓住了宋惟清的手腕。
宋惟清被他抓着手腕,还有些庆幸,还好,他还活着。
可救护车却迟迟不来,司机捏着宋惟清的手,逐渐没了力气。宋惟清又紧张起来,“喂,你别死啊,我好不容易救你出来的。先生?”
之后的事情,宋惟清已经有些记不太清楚了。
只记得她在手术室门口等着消息的时候,有个妇人和西装革履的大叔,赶了过来,他们开口询问她什么情况,一边陪伴的警察姐姐说了事情的原委,妇人听完就晕了过去。那司机手的温度还残留在她的掌心,她突然地感到害怕,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所以宋惟清没等手术结束,就走了。她心事重重地跟着伙伴回了H城,时至今日,她还是会想,那个司机究竟是死是活。不过只要她不知道,她就当他还好好的活着。
“回来以后,我就时常想,要是我当时多知道点急救知识,可能结果会更好一些。我后来才知道,我当时救人的时候犯了好多错误。比如没有护住他的脖颈、还拼命摇晃他,我应该第一时间找到出血的地方给他止血,而不是在边上傻乎乎地光知道叫。如果他真的因为急救措施做的不够,而……我想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那种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在你眼前,逐渐失去生机的感觉……”宋惟清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又一次泛起愧疚。
周纵凌静静地听着她说,心里却泛起了嘀咕。宋惟清毕业那年正好是5年前,而他的车祸正好也是发生在5年前,一样是B市的夏天,一样是货车和轿车相撞——应该不会那么巧吧?周纵凌又转念一想,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巧合,便把这个念头甩在了脑后。
“所以你就去学了急救?”
“略学了一点皮毛。就是红十字协会定期举办的那种讲座,不过我虽然拿假人试过,实操……这还是第一次。”宋惟清抓住周纵凌的手,紧张兮兮地问,“确定涛大师没事了对吧?”
周纵凌用力地点了点头,轻抚了一下宋惟清的头发,像是在顺猫咪的毛:“嗯,没事了。只不过,还不能确定会不会有后遗症。但这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宋惟清瘪了瘪嘴,叹了口气,“希望老天爷能公平一些,不要再给苦难的社畜增加更多的闯关难度了。”
公司里,在涛大师和宋惟清上了救护车以后,便人心惶惶。一个个交头接耳讨论着。
其中一个人有些赞叹道:“刚才宋总可真勇啊,就这么上去救人了。”
“换做你你不救啊?”
那人又道:“那肯定害怕啊,少说也会犹豫。要真出什么事……就算不用负法律责任,那也是个人心债,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谢耘走过来,看见散落一地的照片,每一张上面都是宋惟清灿烂的表情。他一张一张地拾起来,想起刚才,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包括他,宋惟清镇定地指示大家退开,然后帮涛大师不断的做心肺复苏的模样。那一刻,她好像一个天使。
第二天宋惟清奉了在外地出差的余老板的命令,带着花束来看涛大师。
涛大师已经醒了,人却还有些虚弱,躺着床上半睁着眼。
嫂子看见宋惟清来,站起来迎接她:“你就是给涛哥做急救的同事吧?刚才医生来,还特地说,让我好好谢谢你。像涛哥这样突发心梗,要是急救措施没做好,很容易,很容易就……”说着,两行泪珠子就开始往下掉。
“嫂子,别难过了,这不是没事吗!皆大欢喜!”宋惟清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谢谢,真的太谢谢了……”嫂子紧紧握着宋惟清的手,言辞恳切。
宋惟清在回去的路上,突然很想知道那时候的那个司机是否还健在,她拿出手机,略一犹豫,开始搜索当年的新闻。
她搜索了很久,仔细地推算、回忆究竟是几号发生的事故,终于让她找到了那则新闻。
“据悉,事故造成2人受伤,其中肇事司机轻伤,事故另一名伤者目前正在医院救治,伤情稳定。”
稳定?那应该就是没问题吧?这写新闻的怎么就写到这里结束了啊?
宋惟清有点拿不准,她截图发给周纵凌,问他:“你说,伤情稳定的意思,是不是就是救活了?”
收到截图的周纵凌却是一愣。
“这就是你救的那个人?”
“嗯,2017年6月17日,肯定没错。”
周纵凌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真的是她。在车祸里救他的,真的是她。
茹故敲开周纵凌工作室的门,问他:“不走吗?”
周纵凌转过头,问:“妈,我之前不是拜托过你找车祸救我的那个女生吗?你找到了吗?”
茹故笑了笑,走了进来,坐在周纵凌对面的沙发上,点点头,“找到了呀。”
“就是宋惟清,是不是?”
茹故一脸“你才发现”的表情。
“妈,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周纵凌有些无奈。
“早告诉你,有什么差别吗?”
周纵凌语塞,又问道:“那当初你们劝我拍什么建筑师纪录片,是不是早有预谋?”
“这主意是老余想的,我可没这么文艺。”茹故摊摊手,把锅全甩给了余老板。
“但万一拍完了,我还什么都没发现,也没……没喜欢上她,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结果如何,很重要吗?
周纵凌简直对这对活宝无语至极。
他想起过年那会儿,他正为毕业作品的主题发愁,老余跑来家里蹭饭,看他愁眉不展,问他怎么了。
“我正在想,毕业作品该拍什么。我不想拍一些没意义的东西,可为赋新词强说愁我又做不来。”
“要不要我给你提点意见?”
“你有什么想法吗?”这时候的周纵凌其实对这个“母亲的追求者”还没有太多的好感,所以说话有些生硬。
余老板也不计较:“我觉得你可以从你身边的人开始招起,比方说,你母亲,去了解有关她的一切——如职业、性别等等。”
“职业?你是说建筑师?”
“其实呢,干我们这行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设计从来不是像很多宣传片上写的那样,突如其来的灵感了,画幅草图手稿就完成了。”
周纵凌有些好奇起来:“那是怎么样的?”
“你想知道啊?那我慢慢和你说。”
那天下午,周纵凌听余老板说了很多故事,终于成功地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他在搜集了很多资料以后,终于定了主题,正想着怎么找出演者的时候,余老板又出现了。
“我那儿有很多年轻的设计师啊,工作没几年的,底层的设计师,拍出来的东西才真实。”
周纵凌又信了他的邪。
于是跟着余老板来到他的公司。看着来来往往的设计师,眼花缭乱,一个个了解显然是不现实的,他问:“有没有哪个人你觉得比较合适?”
他指了指在茶水间的两个人,说:“那个女生就很有趣,要是拍起来肯定很有意思。她叫宋惟清,是我们这儿最早的一批员工,从本科毕业就跟着我,算是我亲手带出来的徒弟。不过呢,还没完全成长起来,还有可塑的空间。”
周纵凌第一次被宋惟清拒绝的时候,本想着,是不是可以再多个备选人员,余老板却说:“女孩子三催四请不是常有的事情,你以后肯定也会遇到很多类似的挫折,你就打算都绕开那些坑,一点苦头也不吃?来来来,我把微信给你,好歹先各种手段都试试嘛。”
周纵凌就这样被一步步说服。现在想来,明明都是显眼的陷阱,可周纵凌竟被这只老狐狸唬的一愣一愣的,乖乖成了那条上钩的鱼。
“你们,真的很、无、聊。”周纵凌咬牙切齿。
“怎么会!我觉得这是我做过最了不起的事情了。”茹故得意地笑,扭着腰,旋了一个圈,摇了出去,没一会儿又探进脑袋,“你还没说你走不走呢。”
“走,不过不和你走,我要去找我救命恩人吃饭。”周纵凌拿起外套,语气略有赌气的意思,可想着要去找宋惟清吃饭,又高兴起来,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冲着茹故哼了一声。
“嗯,那肯定是没事。说不定还活蹦乱跳,活成了他想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