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衔乐将目光投向北面。没有鬼蜮遮掩,这里看起来更像一片沼泽,视野平阔,难以想象数万人曾经在此繁衍生息。
他道:“低等鬼物的意识永远停在生前,寻人只是她执念,就算把要找的人带到她面前,她也认不出来的。”
“那你做这些干什么?”
赵衔乐摊开手,一团小小的惨白的光瑟缩在掌心上闪烁,他道:“这是从她怨念中剥落的惧意,能看到鬼怪的死因,但鬼怪因怨恨而生,很少会有这东西,这能看到鬼怪的死因。”
此术向来是用在刚死不久的残魂身上,术成之后残魂只有魂飞魄散的下场,是禁术。
鬼怪暴走后多少赵衔乐多少还是有些失望的,这属实是意外之喜了。
“要看看吗?”赵衔乐五指如玉微拢着那团光,语气似蛊惑一般。
秦君一连故弄玄虚都懒得说了,抬手放了上去,他体温向来偏低,但赵衔乐的手要更冷,像一块冰,或者一具尸体。
来不及想更多,乌黑的鸦雀遮天蔽日地朝雪地扑来,尽管只是虚影,如此浩荡的声势依旧可怖,叫声淹没了人声,秦君一呆立在原地,任由虚影穿过身体。
天地从灰暗变得昏红,夕阳涂抹在雪地上,乱七八糟的脚印一个叠一个,秦君一定眼一看,才发现那不是夕阳,是融进去的血。
一个白衣人从覆血的长梯下走上来,一具身首分离的尸体死不瞑目地横陈在前,肢体沿着阶梯滚落,在他厌恶的眼神中化为一片血污。
“救救我!我不想死!”因腿软而瘫倒在地的人哭喊着四肢并用向上爬,看到那具血肉模糊的死尸时连爬动的力气也没有了,满眼只有对他而言遥不可及的神祠,“救救我、救救我!神……”
白衣人眉眼娟秀,带着干净的书卷气,闲庭信步地追上去,践踏蝼蚁一般踩住他,眸深似海,天地间的山雪也在其中化作一片模糊的黑影:“你的命在我手里,能求的只有我,哪有什么神女,真是好骗,真蠢。”
血液飞溅,穿过秦君一的脸在地上扯出一条血线。
他的身躯无法动弹,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赵衔乐地声音从耳边传来:“这是她的回忆,你动不了的。”
话音一落,白衣人忽然转头望向这边,眼里有笑意,却仍令人毛骨悚然。
好在他哼笑一声便回头了,在旧景中越过山门,轻软的鸦羽同白雪一起坠下,源源不断,越来越多,受阻的视线中只能察觉旧时奔逃的人接连在长阶上倒下,待到走近才看到用断肢拼命爬动的躯体,一路都是被削落的断肢。
山阶的尽头,镇着座香火熏缭的神祠,匾额用红绸装饰着,提着神女祠三个鎏金大字。
大门敞开,院中放置着一尊铜炉,挤挤攘攘地插着参差不齐的线香。
涌入此处的人群消失无踪,积雪之下露出隐隐血迹与杂乱的脚印来。
一阵微风无实质感地掠过,两扇木门在白衣人身后陡然闭合,鸦群越过高墙又围聚在他身边,倒像是将秦君一围困在此。
供台上神像慈眉善目,尚未细看,一道青光撞上去,留下一地四分五裂的碎石。
白衣人轻言浅笑:“神女,你倒是庇佑他们啊?”
神像所在的供台足有半人高,后面有个狭窄的洞口,通往地下。
白衣人笑着,心情显然变差了,冷声道:“滚。”
秦君一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周遭变得漆黑一片,狭窄的密室里密密麻麻地挤着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无一例外都在啜泣着。
这里已经无处可以落脚了,甚至还有被双手抬过头顶的婴孩。虚弱腿软的人在密匝的人群里倒下,呼吸污浊的空气,依靠着彼此温热的身体,借以寻求劫后余生的踏实感。
只是尚未安稳几时,水流沿着楼梯冲下来,此地设有排水口,可入口的水流越来越大,将这个逼仄的地下室灌满只是时间问题。
“放过我们吧!城主!放过我们!”
“我不想死!”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痛哭、咒骂、自我欺骗,却始终没有人提到出去、离开—一直到水没过脖子。
“老子要出去!反正都是死!”有人踩着湿滑的楼梯开始往上爬,是个中年男子,脸上全是水渍,头发杂乱地遮下来。
“老子就算要死,也要吐他龟儿一脸口水!不就是个死!怕啥!”楼道转身很难,他不知道后面是否有人跟上,喉结上下滚动,“有本事给老子个痛快的!”
抓住石壁上爬的双手分明颤抖不已,口中依旧念念有词:“死就死!老子死也不让你好过!”
数十阶楼梯显得极其漫长,好在终点是象征希望的光芒,恨微弱,从盖着的铁板边缘泄下来,他几经犹豫,双手终于猛地砸上去——冰冷、沉重!
“我□□祖宗十八代!阮洵你个狗娘养的……”
声音戛然而止。
他乱发下充血的双目瞪得突出,嘴巴还保持着张大的弧度,喉间发出微弱的气音。
铁门大开,神像后昏暗的光落在白衣人脸上,他站在狭窄的过道处,盛着散懒的笑,碾了碾指尖的尘土,启声道:“低贱之物,该死。”
水浪从铁门两边灌下,分明没有任何水源或是术法的痕迹,水潮就如此凭空地不断涌出来。
中年男人眼中落下几滴滚烫的眼泪,前身已经被喉间拳头大的豁口涌出的鲜血染透了。他动弹不得的身体朝后倒下,踩到柔软的东西。
“啊!”
被踩到的人惨叫一声,下面看不到上面的情况,嘈杂的人声中也听不清阮洵矜贵儒雅的嗓音,所以他没有责怪,只一个劲地问:“门?门怎么了!”
铁门沉重盖下,他也从长梯上滚下去。
“你干什么!”
“别挤!”
后面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被他压得差点全部倒下去,最上面的人撑着尸体斥责不断。
光线不足,他们只想出去,直到猩甜的液体混合着水淌到脸上,手上,味道一闻便知。
取而代之成为第一人的男人肝胆俱裂:“死……了……”
他努力将壮实的尸体从身躯与墙体之间的空隙扯下去,水还在流,只有眼前这一条路能走,横竖都是死,眼前这条路还有一线生机。
铁门被砸得轰隆直响。
“放我们出去,神女!神女!救救我们!”
“让我们出去!”
一拳接一拳砸在门上,力气越来越小,声响也越来越小,水流依旧沿着门缝灌入,一刻不停地淋在头上,让他想失去意识都做不到。
“完了……完了……”他绝望地一头撞在门上。
“求你们!让我上去!让我的孩子上去!求你们了!”
妇人的哭喊声让他愣了一下,底下一片漆黑,哭声,水声,谩骂声,求饶声,所有人都疯狂地往上挤,个子矮一些的已经被水淹过鼻腔——下面没办法待了。
“求你们了……她、她才四个月……让她上去好不好! ”
婴孩的哭声终于有了存在感,盖过了一切杂音,清脆有力地啼哭着。
“怎么不上去!在干什么!快出去!”
好吵好吵……
太吵了。
他们都死了。
没有人逃出去,所有人都葬身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不知道时间几何,耳边只剩下水流的声音,石壁上透着暗沉血色,不见何处有裂缝,却一直有泠泠渗水声,尸体腐坏,白骨积砌,积洼的水终于褪去,楼梯与石壁上的血痕反而愈加鲜红润泽,将石壁侵蚀出密集交错的抓痕。
深重的怨气中,一道在此地停留已久的残魂渐渐显形,无意识地将怨气恨意尽数吞噬,在恶臭的白骨腐肉上彻底显形。
原本只是一道没有记忆与执念的游魂,不知去留,经年徘徊于此地,阴差阳错之下,身躯由怨气所化,意识由恨意凝聚,成了这幅令人骇人的模样。
光线骤然明亮,对于旁观者而已并不刺眼,但秦君一还是下意识闭上了眼,睁眼之时,他们并没有回到现实,眼前花红柳绿,雕梁画栋,分明是一座气派的宅院。
他的视野不由自主的左顾右盼,往后面看到一个穿着粉蓝色衫裙的少女,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没吵了。”
眼前的少女依旧愁眉不展:“刚才吵得可厉害了!吓死我了!”
“老爷真是的,怎么能这个关头与夫人吵架呢?”
对面应和着点头:“是啊是啊,夫人若是动了胎气可如何是好。”
“没吵了便好,我去给夫人端碗汤来。”
“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去又复返,手里提着沉甸甸的食盒,这日晴空万里,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实在是不像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他们回到刚才那条路,院子里传出些激烈的争吵声,模糊听不真切。
女声道:“……可笑!妄想借此……下贱……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当真以为能蒙骗我……最好安心装做眼瞎耳聋,否责……滚出冶俪。”
一个熟悉的声音接着响起:“……只要这个孩子……不过问。”
“痴心妄想!”
“你不要欺人太甚!”
“……如何?”
“……缮明!你别逼我!”
然后是东西砸碎的声音。
“别蹬鼻子上脸!”
两人对视一眼,急急就朝院子里跑过去。
“老爷夫人!别吵了!”
两人关心则乱,俨然失了分寸,急匆匆推门而入,屋里一片狼籍,桌子都被掀翻了。
秦君一只能见她所见,视线是不受控制的,但就在模糊的余光中,一副铁画银钩的字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落款的地方画着在余光里都十分引人注目的大王八!
阮宁曾经教他习字,觉得好了便画条鱼,觉得不好便批个王八,这乱七八糟的王八,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画得出来!
他有些恍惚,而莽撞闯门的两个人已经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食盒脱手,洒了一地的汤汤水水,屋中两人一站一倒,站着的竟是先前祠堂里屠虐百姓的阮洵!
倒地倒是一名貌美女子,双眼似乎有疾,空洞且泛着灰白色,穿着一袭雪灰长裙,裙摆下掩着一条覆盖黑色鳞片的蛇尾!
身边的人软软倒了下去,已然是吓晕了,站着的这个嘴里也只剩下“嗬嗬”的抽气声。
女子应声看来,脸色一白:“出去!”
只是来不及了,视野一片漆黑,回忆的主人显然也昏了过去。
视野在啜泣声中恢复,屋顶影影绰绰,许久才恢复正常,身边的声看到动静靠了过来,哭着喊道:“寻清……”
“姐,我这是……”她大概想起了晕倒前发生的事,也跟着哭了起来,“姐!夫人是妖怪!夫人怎么会是妖怪!”
“现在知道怕了?”
视野颤抖着转向声音来源,阮洵坐在堂前,眉眼带笑,语气也温柔似水,手里的茶水还在冒着热气。
“老、老爷,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听闻你们二人是至亲骨肉,情谊非常,我实在羡慕,想看看是不是当真如此。”
“老爷想……怎么看?”
“好说,”阮洵将茶杯放下,从桌上拿起什么丢了过来,“哐当”砸在地上,“你们进了不该进的地方,罚一双腿,应当不重。”
“老爷!”
“别吵,夫人正在休息,想你们也不愿将她吵醒。”
这警告十分有用,两人连哭声都变得闷闷的:“老爷,放过我们吧,我们知错了……求您……求求您。”
“不认罚,我便只能将你们交予夫人了,她近日胃口不好,城里最近总是有人失踪,你们应当也听说了。”
两人哭得有些喘不上气,阮洵摇了摇头:“机会只有这一次,只要留下一双腿,我便如她所愿,送你们其中一人离开。”
“来吧,我只等到茶水滴完。”
他将茶杯斜立,盖子露出一条窄缝,杯子就这么倒着,滴滴答答的声音催命符似地响起。
再后来的事秦君一实在不想看,两人为了一把斧头苦苦相争,最后是回忆的主人,这名叫寻清的少女抢赢了,她不利索地砍掉了自己腿,骨肉难以分离,最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用虚弱的气音道:“放姐姐走……让她走。”
阮洵脸上虚伪的笑不知何时消失了,他现在才像一条蛇,吐着信子,立刻要咬上来的样子,抚掌道:“精彩,实在精彩。”
他走过来,捡起那把染满鲜血的斧头,将另一名少女的腿同样砍了下来。
秦君一第一次知道虚弱的人也能发出这样刺耳的尖叫,阮洵在寻清泣血的谩骂声中将她送走了,却又在祠堂杀了她。
“来,求你信奉的神女,你看她应不应验。”
这是寻清生前最后听到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