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君一生活了十三年的子虚绘卷叫不咎山,而这一处,叫槐陵。
他站在石碑前,唤道:“阮宁姐,你在这里吗?”
阔别十四年,他已经记不清阮宁的模样了。
苍茂到怪异的槐树突兀闯入视野,繁花压满枝头,高逾十数丈。
秦君一围着槐树绕了一圈,树冠遮天蔽月,若不是他夜间也能视物,现下恐怕什么也看不到。
绕到树后只用二三十步,视线中庞大的树躯就这样一点点将那具骸骨了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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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君一忘了自己是怎么下山的,他见过阮宁的妖相,缺了一角,毛皮厚实温暖,附着在体外的脊骨白润如玉,第三节和第五节上有很大块擦痕。
小时候抬手只能摸到爪子,原来这擦痕这么粗糙,这么磨手。
不是不老不死,永生不灭吗?
狐妖伏诛的消息不知有没有扩散开,大街上还是空无一人,那帮吵吵嚷嚷的仙宗弟子也不见了。
回房时,赵衔乐不见外地睡在塌上,呼吸浅得难以察觉,狐裘还搭在被面上,看着就觉得热。
修士本就少觉,体弱也能根据法宝灵药调理,赵衔乐折腾这么多年却还是这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秦君一上前掀了他的被子,语气不善道:“你分明说祟乙不老不死,永生不灭。”
赵衔乐毫无倦意的睁开眼,眼底清明,简直像在装睡,声音也不似初醒的低哑:“你确定祟乙已死?”
“我都看到骸骨了!”
赵衔乐道:“狐女我已经交给诛天阁的人,她不愿族人枉死,主动告知最后见祟乙是在三日前,祟乙应她所求将他们藏进子虚绘卷,狐女也见过那副骸骨。”
秦君一不明白他的意思:“那又怎么样?同族而已。”
“祟乙无繁衍之能,根本不会有同族,”赵衔乐摇头否认,“但寿数无尽,总有难解之悲痛,每当此时,祟乙会行真正的脱胎换骨之法,此后前尘尽忘。”
秦君一想反驳,又不知该说什么,疾走到窗边,凝望着卢临山——前尘尽忘!那昨夜到底是何人在窥视他!
赵衔乐慢条斯理地起床洗漱,不知从哪弄来了热茶点心,小半个时辰,应付完餐食秦君一还站在那里。
他觉得自己给足了时间,开口提醒道:“刚才下楼,在大堂见到秦前辈,应当是来找你的。”
秦君一回神,荼饴堂是青鸢指的去处,但那里不欢迎他的人太多,他不想去。
赵衔乐拿准了这点,他也不反感,问道:“你要我帮什么忙?”
赵衔乐的声音温雅琤明,不像久病之人那般弱气,徐徐道:“我要进冶郦。”
秦君一不答,也不问,他便继续道:“带萧皖楚进冶郦的人是你。”
“那又如何。”
如今世事安泰,冶郦这样的死城是很好的历练之地。萧皖楚知晓他能穿越结界后与他商量此事,交换条件是每十旬可以下山一次,就算不合规矩,也不是他主动提议的,赵衔乐想以此威胁他,茗海仙府那关便过不去。
赵衔乐安然道:“家兄曾在随行之列。”
秦君一回身看他。
赵衔乐依旧眉眼覆雪,道:“萧皖楚说不曾踏足冶郦,那秦公子,随行之人中,可有赵琢礼此人?”
秦君一一怔:“你诈我?”
赵衔乐:“我无心威胁任何人,但萧皖楚,乃至整个茗海仙府,没人承认有冶郦历练一事,赵琢礼至今下落不明,我却连进冶郦的资格都求不到。”
秦君一根本不在意带进去的是哪些人,他只管打开结界,带多少人,带哪些人都是萧皖楚决定,他也从不过问。
叫赵琢礼的,似乎是有人喊过吧,但最后一次进冶郦是六月初七,已是四个月前的事情,如果赵琢礼没跟着离开,如今绝不可能还活着。
赵衔乐从灵囊内取出一方锦盒,盖子下是拳头大小的龙角血髓:“我以此物为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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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靠近冶郦,越是荒凉,结界无法阻隔所有怨气,连带这片的天都是灰蒙蒙的,一路连活物都见不到。
秦君一拿龙角血髓没用,但送人进冶郦太过简单,这或许属于阮宁的东西,他还是想尽可能拿回来。
冶郦是座孤城,四面环山,只有西城门一个出入口,整座城由结界封闭,极难察觉,所以建城数百年,留存于世的记载少之又少。
十九年前,结界消失,隐藏多年的城池展露人前,却几乎被夷为平地,冲天的怨气迅速将周遭山林吞没,为防止鬼怪涌入凡世,各仙宗联手将其重新封印,这座鬼城再次与世隔绝。
赵衔乐跟着秦君一走进冶郦,冷意黏腻的缠上来,不知是风还是什么声音扫过街道,结界在背后闭合,一颗心无法抑制的下沉,本能在叫嚣着离开。
雨已沾身。
赵衔乐迅速取伞打开,问道:“怎么不用避水术。”
“没学过,”秦君一将挡住视线的伞沿掀开一些,“我只负责带你进出,可没打算当你的仆人。”
赵衔乐无意惹他不快,解释道:“我天生少一魄,无法修行,冶郦环境恶劣,若我不慎染病,只会拖累你。”
秦君一不近人情地说:“我只陪你待三天。”
萧皖琅三天两头唾骂此人,赵衔乐的难以捉摸也大多印证了传言,秦君一实在难以顾怜他。
此地废弃已久,草木疯长,平日随处可见的低矮杂草足有半人高,树木膨大的根系爬得到处都是,简直无处落脚。
草木的气息潮湿厚重,让人觉得冷,赵衔乐裹紧狐裘,问道:“你可知道凝月华在何处。”
传闻冶郦被夷为平地,可眼前的房屋街道尚算完好,隔着一层层雨雾,分辨不清晃动的是野草还是别的什么。
秦君一思索了一阵,答道:“没听过,他们只在外围活动,皖楚哥说鬼蜮消失的地方绝不能踏足。”
眼前街巷绵延百里,不过是怨念凝结的鬼蜮,其间不知游荡着多少厉鬼,但在冶郦,这反而是最安全的区域。
“我可不归萧皖楚管,”赵衔乐低笑一声,“凝月华是座四层高的阁楼,并非鬼蜮,定然在内城,我是一定要去的。”
秦君一皱眉,他来这么多次都不知道被鬼蜮包围的内城尚有建筑留存:“你来过冶郦?”
赵衔乐道:“我从梦里见过。”
秦君一觉得荒唐:“你就因为一个梦断定赵琢礼在冶郦?”
赵衔乐将腕上白绸解下,涂写的咒文淌到地面化成没有皮肉的骨狼,他垂着长长的睫翼,道:“我给赵琢礼种了咒,若他身死,我会见他死前所见。”
他骑上骨狼,垂眸向秦君一伸手,秦君一得以见到他无波无澜的眼底,像琥珀色的玉,不用触摸也知道是寒凉的。
秦君一:“你看起来对他根本没感情。”
赵衔乐晃了晃指尖,没有理会这句话:“上来吗?还是你要在这里等我?”
秦君一当然不可能在这鬼气森森的地方独自待三天,但他也不太想骑这头奇怪的骨狼:“我御剑跟着你。”
城中分不清昼夜,疾行小半个时辰,终于看到鬼蜮的边缘,但民居越来越密集,逐渐扭曲,像饱胀的瘤子,拥有着无人期待的生命力。
秦君一从未来过这里,皱眉看着下方几点灰黄的光,喊道:“抓住我!”
赵衔乐凝视前方的目光一顿,把手递出去,秦君一抓住手腕将他从骨狼背上扯起,揽着后腰将人提到身后。
蠕动的墙垣反撞向骨狼,数不清的白骨挣扎着将它拖拽分食,片刻之后,风平浪静,几点似烛火的光源餍足地闪动几下,一切又恢复如初。
赵衔乐掩面挡住夹杂冷雨的狂风,骨狼有避风之能,伞也才刚才掉了,他这才真正感受到冶郦的冷。
风雨都被怨气浸透了,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各种各样的悲声哭声几乎要搅烂他的脑子。
两人穿过鬼蜮,风雨都停了,赵衔乐耳边的厉吼随之消失,他抓着秦君一手臂的五指还是绷得很紧,像是即将窒息时终于浮出水面,呼吸得很急,裹得很紧的狐裘下面,那张苍白的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
“你没事吧?”秦君一赶紧带他落下去,真没想到这么点波折赵衔乐都经不住,虽然说好了不管他,但也不能真的带具尸体出去吧。
赵衔乐没什么信服力地摇头:“无妨。”
他们踩在水里,水没过膝弯,丰茂的杂草齐腰,树下又是各种根系又是青苔,怎么都踩不实,稍微动作便是幽幽的水声,秦君一走了几步怎么都难受,托着赵衔乐爬到旁边的柳树上,用灵力把衣物烘干。
这下看清了,赵衔乐额上有新出的汗,秦君一探了探他的额头,被一把打开,但也足够感受那股不寻常的冷意,真心实意道:“打道回府吧,你要病死了我又要被问罪。”
赵衔乐抿唇,只坚持摇头。
秦君一想说什么,忽然看向来时方向,乌发披肩的女子带着一身雨水穿过了鬼蜮,没有眼白的黑瞳看着他们。
雨声不断,像隔着一层幕布丝丝缕缕的泄进来,她身后挤满了影影绰绰的白影,面目如雾,身形似人,嘴里发出夜枭般的啼哭声。
他们隔了百十来步的距离,秦君一猫着身子给赵衔乐烘衣服,眼里满是不耐:“又是她。”
赵衔乐顺势岔开话题:“你认识她?”
秦君一干脆在树枝上坐下,抱臂望着那边,挑衅似的扬着下巴:“次次都跟着我们,就这么一直跟着,不知道要干什么。”
“你没跟她交过手?”
“她又没惹我,最多看着眼烦。”
“能在鬼蜮来去自如,多半有灵智,我们过去看看?”
秦君一又不懂了,问道:“你不是来找你哥吗?她跟你哥有关系?”
赵衔乐心平气和道:“我是来找赵琢礼的,但我也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来冶郦。”
他想到什么,冷笑了起来:“为了历练?这借口倒不错,但这里可是禁地,为何会禁?满城无辜之人丧命,仙宗为何不查?”
“随你吧。”秦君一看他脸色好转一些,不再随时要毙命了,抱着看戏的心态随他折腾了。
内城常年被水淹没,露在水面上的砖石损毁严重,更远处隐隐有一片楼宇,看上去和那些鬼蜮没什么区别。
秦君一四处打量的时候,那女子淌着浅水,慢慢靠了过来,水面没有波动,却从水下传来密密匝匝的抓挠声。
她站在树下张开双臂,声音同动作一样迟缓:“姐姐……”
秦君一笑了出来,拍了拍赵衔乐:“叫你呢。”
赵衔乐下意识看他,像是被晃了眼,莫名一顿,几息后才移开视线,抬手在空中写了一道符咒。
符咒幽蓝色,没入女子体内。
赵衔乐开口道:“为什么跟着我们?”
女子没有开口,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来:“姐姐,不见了。”
“所以呢?”
“找姐姐。”
“你姐姐在哪?”
“没出来,要找她。”
刚才的符咒是为了压迫鬼怪的凶性,能让鬼怪更理智,思绪也更接近常人,但终究是怨气所凝的东西,说话始终颠三倒四。
赵衔乐像是摸透了鬼怪的习性,换了个问法:“你为什么自己不去找她?”
女子眨了眨眼睛,瞳孔里好像有东西在蠕动,声音变得扭曲:“有……杀阵,进不去!”
她有些癫狂的左右张望:“妖啊!有蛇妖!全都疯了!”
她身形忽然拔高!浑浊的积水被搅动得飞溅,扬起脏污不堪的裙摆,显露出一片密密匝匝的白骨!
那些白骨细长,全都是手骨!
赵衔乐似乎早有预料,抬手点在她额头,随后朝外抓取,金光在掌间缓慢凝聚,千丝万缕,犹如经络凝成,女子诡异的躯体凝滞不动,黑气萦绕的眸子被挤压得变形,眼球与眼眶的缝隙间几根枯黄的指骨抓着边缘爬出来。
金色的铭文从眉心开始浮现,扩向全身,指骨在爬出的瞬间便化作脓血,铭文则压制着皮肉不断下陷,直到她全身皮肉化作浓血才化作金色烟尘渐渐消失。
鬼怪的怨气倘若消失,自身也将一同消散,所以它们只会记得生前的恨,无论言行举止如何接近常人,鬼怪终究是鬼怪。
皮肉蒸发后留下的森白头骨滚落到水中,如瓷片一般砸得四分五裂,衣裙化作飞尘消散,其下数不尽的手骨慌不择路地四下逃窜,却在离开身躯后逐渐化为血水。
“姐姐、姐姐姐姐……”
水里勉强连接的上下颌悚然大开大合,一直到互相撞击成一片碎末,连接眼眶的碎骨磨蹭着地面挪动着,空洞的眼眶中发出倒牙的摩擦声,凭空挤出一对完整的手骨来。
头骨终于彻底安分变作死物,这双臂缺抓着树干尝试着往上爬,不停的掉落碎骨,直到在赵衔乐脚尖前彻底消散。
令人作呕的污血在水里缓缓化开,秦君一眉心越拧越紧:“你根本就没打算帮她。”
赵衔乐真心实意地笑了笑,冷松抖落山雪,其实是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