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晚格外寂静。修道院钟楼敲响了第五更,灰蓝色的天空飘起了雪。起初只是细小如盐的雪片,落在石板路和未掩的草地上,悄无声息。沈香芷披着灰呢斗篷,独自走向藏书间——她记得,那本手抄的拉丁文草药志,今晚就是归还的最后期限。
厚重的橡木门“吱呀”一声推开,屋内烛光微晃,修士米勒正低头翻阅手抄经文。他年约六十,满头银发,听到脚步声便抬起头,朝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香女士,这种天气夜里行走,可不太安全。你若再晚些回去,修女长老怕是要担心了。”他说的是古英文,带着轻微的威尔士口音,声音低沉温和。
“我只是来还书。”香芷将手里的草药志放在他面前,语气温和。
米勒接过书,随手翻看几页,忽然停下,眉头微挑:“你在边注里,加了不少东方式的药理笔记。这些内容,是出自你祖上?”
香芷点了点头:“是祖父口授笔录的。他总说,草木皆药,关键在于辨证与配伍。”
米勒沉思片刻,眼神渐渐变得认真。他低声道:“这些注释……如果你愿意,可否再誊一份留在馆里?我们修道院的药师修士,或许能从中得到不少启发。”
香芷略感意外,片刻后郑重点头。她看得出来,米勒眼中的神情不再是对异乡客人的礼貌,而是真正对知识的尊重。
正当她转身准备离开时,米勒又开口了:“还有一件事。你听说过‘白蔷图卷’吗?”
香芷脚步一顿,回头:“白蔷……图卷?”
“这是一幅藏在我们修道院最早期药典里的古画,绘者署名为‘R.S. de E.’。据传,此人是早期的捐建者之一,来自遥远东方以外的贵族。”米勒慢慢解释,“图中所绘的植物,有些在本地草药志中找不到,却与东方药植极为相似。我们一直怀疑,那可能是修道院历史上,与东方医学接触留下的痕迹。”
香芷屏住呼吸,心中莫名泛起一丝涟漪。
“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让你看看。”米勒说着,从一旁柜中取出一枚小巧铜钥匙,递给她,“不过这卷画藏在‘深匣室’里,未经院长许可,不可带出。”
她小心接过钥匙,指尖却有些发颤。
深匣室位于藏书间后方,一道仅容一人通行的石阶蜿蜒而下。空气里混着羊皮纸与干草药的味道,幽暗潮湿。香芷举灯慢慢前行,将铜钥匙插入锁孔,一声沉闷的“咔哒”后,厚重石门缓缓开启。
里面是间拱顶石室,四面堆满古老书箱与封印画卷。米勒早已在桌上铺好防潮的皮布,将那卷长尺画轴平展开来。灯光照在画面上,边缘斑驳泛黄,但依然能看清上面的拉丁注释与一幅幅工整细致的草木图。
香芷走近,目光落在画卷中央,一瞬间,心跳仿佛停了一拍。
那是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几乎是本能地认出——画中是一株精细描绘的“白蔷薇”样植物,根茎交错如龙骨,花瓣微开,旁边注着:“Radix Angelicae Sinensis”。但下方的注释并不是典型的药理描述,而是一段简洁的句子:“寒中发热,调气润血,月余见效。”
她的指尖轻轻掠过那列拉丁注释,忽然被某些内容震住了——居然是用音译的方式,在尝试翻译汉语药性的“四气五味”理论。
她低声读出一句:“Si Wu Tang——汤方四物,血为主也。”
越往后翻,她越是震撼。川芎、白芍、地黄、当归……这些熟悉的草药图像一一呈现,旁边小字注释:“出自‘Shen Nong Ben Cao’之古卷,其文断续,传自东方学者,作者R.S. de E.”
她忍不住低声惊呼:“这不是西方药典……是《神农本草经》。”
她的手落在画卷中央一方残旧印记上,金色已褪,却依稀能辨出“Ben Cao Tu Juan”四字。旁边还有一个骑士印章,花体字母:“R.S. de E.”赫然其上。
沈香芷闭上眼,仿佛又回到祖父书房,那些少年时用毛笔临摹的草药、干花的气味,一瞬间如潮水涌回。而此刻,它们跨越千年与万里,安静地躺在这座英格兰的石室里,被命运小心翼翼地保存下来,等待着她来揭开这段被遗忘的过往。
雪更大了,天色深沉如墨。香芷回程途中,途经修道院的花廊,忽听一阵细微响动。回头一看,却见一抹熟悉的影子蹲在石柱后,裹着厚披风,鼻头冻得通红。
“霍伊斯?”她轻声唤道。
霍伊斯探出头,一脸理直气壮地小声说:“我在等你。”
香芷失笑:“你不是被禁止夜间外出了吗?”
“我又没走出修道院。”霍伊斯拍拍石柱,“只是……我收到哥哥的来信了。”
“他说圣诞节前会回来。他要我回城堡,主持今年的圣诞节庆。你能和我一起去吗?”霍伊斯望着香芷,眼底是微光跳动的企盼。
香芷怔了一瞬,眼神落在她握紧的双手上。夜色如水,石柱后的少女仿佛正站在童年与责任之间的分界线上。
“这一次……是哥哥掌权后第一次回切斯特过圣诞。”霍伊斯低声说,“他以前总在国王身边,跟随骑士团四处征战,我从未真正见他久留过。”
她抬起头,眼神更显清亮:“而如今,母亲常年在法国避寒,名义上她才是女主人,可实际上……”
香芷听着,轻轻应了一声:“你得回去主持一切。”
霍伊斯点头,声音微颤,却带着一丝倔强:“是的。从家族礼拜仪式,到餐酒宴、冬季狩猎、烛光舞会,再到圣诞夜迎接骑士团回归……全由我筹备。城堡里的老仆、女佣、侍童,全都等着一个能发话的人。”
“我想用自己的方式,点燃壁炉、布置长桌,挂起藤枝与烛灯,让城堡的人知道,霍伊斯,也能撑起这片屋顶。”
她顿了顿,又小声说:“但我怕一个人面对那座冰冷的大厅,还有那些带着探寻目光的封臣和骑士。”她望着香芷,眼神忽而亮起来:“你聪明,又镇定,香姐姐,我想带你一起去切斯特城堡。”
四周静谧,只听风过松林。香芷终于伸出手,与她轻轻一握,声音如江南庭院那一枝雪落的梅花般清润:
“好。。。。。。”
是夜,石墙厚重,窗缝外透进微微夜风,吹动帷帐轻轻拂动。室内只点了一盏小油灯,橘黄的火光在粗砺的墙面上摇曳,仿佛在诉说某种未尽的往事。
沈香芷枕在一侧,指尖轻触着草药香枕边缘编织的细绳,耳边是霍伊斯轻快却压低的声音,像溪水绕过夜色中的山石,带着困意,却又舍不得沉睡。
“我父亲是切斯特第五代领主,可他很早就过世了。母亲在我十岁那年回了法国,去继承她的封地。”霍伊斯睫毛轻轻颤着,说话时似乎不经意,却藏不住落在眼角的一丝寂寥,“我有三个姐姐,都嫁到别处去了。只有我,被送进修道院,说是为了学规矩……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那不过是等嫁人的借口罢了。”
沈香芷怔了一下,目光落在她笑嘻嘻的面庞上。那笑容是明亮的,却在不经意间,泄露出一抹早熟的孤单。她忽然觉得,这少女的欢快背后,藏着一道窄而深的门,一旦推开,便是沉默无言的长廊。
“哥哥是我唯一的家人了。”霍伊斯声音微顿,眼神像是越过了帐顶,望进记忆深处。“他十四岁就成了领主,被带到王庭服侍。 ”
“别人都怕他,说他像座石像,站在那里就让人不敢靠近。我小时候也怕他,直到有一次我发高烧,神志不清。他刚从战场回来,满身泥雪,一句话没说,就把自己的披风盖在我身上,还摸了摸我的额头。”
她低低地笑了,那笑声里带着记忆中的温度,“他手很冰,但那一刻,我觉得比炉火还暖。”
沈香芷静静听着,心中渐渐被一种柔软包围。霍伊斯,不只是调皮的小姑娘,她像一只误闯修道院的云雀,在石墙之中唱歌,也在寻找能停歇的枝头。
“你说,我们的家族是不是都有很多秘密?”霍伊斯忽然低声问,声音像从枕边的阴影里飘出来,“我听父亲说过一些事,好像我们家当年卷进过一场战争,有什么……被封印的历史?但从没人肯跟我细说,连哥哥也总是避而不谈。”
“每个家族都有不愿被阳光照亮的角落。”沈香芷声音温缓,“也许是为了保护,也许是因为太久远,连自己也不愿回忆。但只要你有心,总有一天会知晓。”
霍伊斯靠得更近了些,像在寻求一份确认与依靠:“那你家族呢?你们的草药,不只是药吧?”
“我们家确实保留了一些旧传下来的秘方,也有些不成文的禁忌。”沈香芷垂眸,眼中泛起一点暗光,“那些药,有时是疗愈之物,有时……也是枷锁。我爷爷临终前曾说过一句话——‘懂药之人,也懂命数。’”
“那你为什么还愿意学?”霍伊斯侧过脸,声音低却认真。
“因为我相信,总有一个时刻,我会遇见真正需要它的人。”沈香芷轻声回答,眼神落在霍伊斯脸上。
“那我也要学。”霍伊斯忽然认真起来,语调带着一种少女特有的豪情,“等我学会了,我就去外面的世界转一圈,治头痛,治心事,顺便看看草药到底能不能改变命运。”
说罢,她轻轻一挪,脑袋枕近了沈香芷,像只倦鸟归巢,唇角还带着半梦半醒的微笑。
“香姐姐……你会不会突然离开?”她问得低,像怕被风听见。
沈香芷愣了一下,伸手替她轻轻拉了拉被角,将那一小团温热包得更紧些,语气柔和如水:“不会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至少——现在是。”
霍伊斯咕哝了一句,终于沉沉睡去。她的呼吸绵长,神情安然,如同还未经历风雨的孩童。
夜愈静,灯火欲熄。墙上的影子晃了晃,仿佛命运轻声落下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