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并不华丽但整洁庄严的厅堂,石墙上挂着木制十字架与圣像,数名修女早已在此等候。她们身着灰白相间的修道服,腰间束着素色麻绳,双手交叠在腹前,面容肃穆而安静。
沈香芷微微收敛衣袍下摆,稳步向前,朝在场众人恭敬行了一礼。
一时间,厅堂内一片寂静。
修女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她身上,审视、好奇、犹疑、暗自揣度的情绪在空气中悄然流转。有人眼中带着隐约的警惕,也有人因她异域的容貌与温雅的气质而露出惊讶与一丝不自觉的亲近。
沈香芷静静站立,墨发如绸,在暖光中隐隐泛着柔润的光泽。她眉目清远,神情从容,虽着异乡衣袍,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端雅气度,仿佛一株风中傲立的兰花,不张扬却难以忽视。
“愿主的平安与智慧常伴我们每一个人。”艾玛修女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温和而坚定。“这位,是来自东方圣域的旅者,亦是一名医者香女士。”她顿了顿,扫视众人一圈,目光中带着不容质疑的力量。“她是由尊贵的伯爵殿下推荐来以圣路之宾的身份,献身于主的恩典与众生的康健。”
角落里,一位年长的修女微微皱起了眉,沉声道:“东方人?圣座并未听闻东方尚有信徒。她的来历,是否可信?”
话音落下,数名修女脸上闪过迟疑之色。
沈香芷面色不变,轻轻垂下眼睫,只是在心中暗暗一笑——这般质疑,早在意料之中。
艾玛修女不动声色地回望那位年长修女,缓缓道:“马西修女,圣路千条,主之恩泽无远弗届。昔日拜占庭使者亦曾因异域之身受疑,然最终带来福音与疗愈。今日之客,亦应以仁爱与审慎对待。”她话语平稳,既未强压众人之心,又以先例提醒——
另一位年轻些的修女忍不住向前一步,碧色的眼眸中带着跃跃欲试的光芒:“真的能用草药治病吗?像圣方济各那样,用主所赐予的自然之物疗愈众生?”
她的声音清脆而真挚,明显流露出对未知的好奇与渴望。
沈香芷抬眸,目光温和而坚定,微微一笑,轻声以缓慢的拉丁语答道:“自然与。。。。。。医道,皆为。。。上苍之恩。医者。。。所能,不过借助。。。万物之灵力,扶危。。。济困。”
这句话,既谦卑又不失底气,让厅堂中的气氛微微一缓。
一名年岁稍长、神色温厚的修女上前半步,双手合十在胸前,轻声道:“愿主引领您的双手,施予救赎与仁爱。”她的接受与善意,仿佛为沈香芷打开了一扇微光透入的窗。
而角落里,仍有一两位修女抱着怀疑静观未语,眼底波澜暗涌。
艾玛修女环视四周,轻轻点头,目光落回沈香芷身上。
“香女士”她以沉稳而庄重的语调道出这个异乡而难以发音的名字,“在试用期间,你将暂居旅者之阁,协助药园与疗养房之事务。若能以德行与技艺立证,日后可正式受圣堂之护。”
说罢,她转身向厅堂一角的小门微微示意。
两名年轻修女上前,一位名叫艾琳,一位名叫玛姬尔达,皆是院中药园与疗养房的见习修女。她们一左一右,带着些许局促而好奇的笑容,轻声邀请沈香芷同行。
沈香芷微微颔首,步伐平稳地跟随而去。
而在她身后,修女们的目光或炽热或隐忍或警惕,悄然汇聚成一片无声的浪潮。有信任,有怀疑,有期待,也有暗暗的考量。
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旅者之阁的窗棂斜对着修道院西侧的药园。初冬的清晨冷而寂静,沈香芷披着披肩倚窗而立,目光静静地落在远处的雾中。修女们身着灰蓝色长袍,在仍带着露水的土地上弯腰采摘草本,偶尔低声吟诵拉丁文的祷文,如清泉流过静林。
她的古英文还带着一丝东方口音,说话总要慢些、轻些,初来时大多只是点头微笑。也因此,那些调皮的见习修女悄悄给她起了个名字:“寂语的兰花”。
但霍伊斯完全不受这个“寂语”的影响。
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女,总是像一阵风似的蹦跳而来,头发散着光,眼里装满了问题。今天也不例外,她轻快地蹿到香芷身边,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兴奋:
“香,你刚才念的那些草药名字,像不像魔法咒语?‘龙齿草’‘玄参’‘紫苏’……听着就很厉害!你是不是会炼药呀?能不能让我也学学?”
香芷被她逗笑了,低声解释道:“这些药草其实都很普通啦,大多数是用来治小病的。比如龙齿草,味辛凉,可以清热、止头痛——”
“那我可以试试吗?”霍伊斯毫不犹豫地插话,“我最近总觉得脑袋里有东西打转,一堂神学课能发呆三个小时!”
她一边说,一边故意皱起小鼻子,作出痛苦状,引得香芷失笑:“你这是想逃课的借口吧?”
霍伊斯笑得眼睛都弯了,“你懂我!你果然不是那种只知道念经和拌药的修女!”
她总是这样,一点点地把香芷拉出“寂语”的壳,把那些本该埋在沉默里的回忆、温柔地一点点揭开。
修道院的日子忙碌而平静。晨钟之后,修女们在各自的岗位上井然有序:有人洗衣,有人采药,有人备膳,也有人照料病人。这里的一切,都仿佛一架古老的钟表,沉静而坚韧地运转着。
沈香芷习惯了这种日子。她时常在疗养房和药园之间穿梭,也会被请去疗养房帮忙照看病人。
那日,她从药园回来,刚踏进疗养房,便感到一股潮冷扑面而来。
疗养房里暖气不足,石墙泛着湿意,墙上挂着一捆捆干草药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老鼠尾草、薰衣草与灰尘的味道。窗子关得不严,风从缝隙中钻进来,吹得帘子轻轻飘动。
几位病人躺在靠墙的木床上,有人低声咳嗽,有人发着低烧,不时轻轻呻吟。修女们穿着厚披风,忙碌地穿梭其间,手中端着冒热气的木碗,有的俯身擦拭病人额头,有的低声祷告,神情柔和而疲惫。
沈香芷卷起袖子,走向角落那位脸颊潮红、呼吸急促的小女孩。她蹲下身,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度滚烫,嘴唇却发干。女孩的眼神迷离,轻声呢喃着什么,似乎正陷在烧热的梦境中。
“她高烧不退,从昨夜开始的。”玛姬尔达走过来,手里拿着一碗用老鼠尾草熬的汤剂,递给沈香芷,“这是按院里的方子煮的,修女长说这种最稳妥。”
沈香芷接过汤碗,凑近一闻,眉头轻轻皱起。汤色发暗,药味虽浓,却夹杂着一丝焦苦,显然火候不对。她低头看了眼女孩的舌苔,又轻轻按了按她的脉搏,眼神逐渐沉静下来。
“这孩子不是寒症,像是热毒内盛。”她轻声说,“老鼠尾草性温,用多了反而会更烧。再说她本就口干舌燥,该清不该补。”
玛姬尔达一愣,有些迟疑地看着她:“可这是修女长定下的药方……我们不能擅自改动的。”
就在此时,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从房间另一头传来:“你学的草药知识,不适用于此地。”
那是艾德丽达修女,年长的院药负责人,白发灰袍,神情严厉。她一手扶着墙,一手拄着一根细木杖,慢慢走过来。她的目光像寒风中的铁钉,一下子钉在沈香芷身上。
“你来自东方,但这不是你的药堂。”艾德丽达的声音平稳却不容质疑,“这些孩子的身体,我们用这些药调理了数十年。”
沈香芷起身,微微垂首,没有争辩。她知道,在一个封闭而古老的体系中,信任不是靠话语赢得的。她看了眼小女孩,低声道:“我不会擅自用药。但请允许我在一旁煮一碗我的汤剂,不强迫饮用。若无效,我亲自倒掉。”
玛姬尔达偷偷看了艾德丽达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安静地退到一旁。
沈香芷转身走向炉边,从随身的布包中取出几枚荆芥叶、薄荷梗、金银花与蒲公英。她小心地将药材洗净,用清水煮沸,然后文火慢煎。
热汽蒸腾,她用木勺轻轻搅动药汤,浓郁却清新的草香慢慢弥漫开来,有人嗅到那味,竟轻声说:“像花园里晒干的青草。”
半个时辰后,汤色转为浅黄,温热不烫。沈香芷端到女孩床前,用布包着碗,防止烫手,小心地喂了几口。
女孩一开始紧闭着嘴唇,后来却被那甘凉的汤味吸引,吞咽了下去。她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额头上也开始沁出细汗。
过了两个时辰,太阳升高了些,帘子轻晃。女孩悠悠转醒,望向沈香芷,小声道:“姐姐……水……”
玛姬尔达惊讶地睁大眼睛,回头看向艾德丽达。
年老的修女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语调依旧不变,却也不再拒绝:“将你那锅药的成分,写下来,交给我。我们……会做记录。”
沈香芷的药剂方子被默默地记录下来,她也没有急于让所有人接受,而是安静地将每一剂草药都煮好,观察那些病人的反应。她的坚持渐渐让修道院里的修女们开始留心她的一些做法。
有一次,艾德丽达修女再次走进疗养房,看着沈香芷正在为一名年老的病人调配药剂。她站在门口,沉默地观察了一会儿。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香气,沈香芷弯腰,动作轻柔而熟练地将干荷叶、枸杞与菊花一一投入锅中,低声念着一个祈祷词。
“这个配方,看起来不错。”艾德丽达终于开口了,语气比往常温和了几分。
沈香芷抬头,看见她站在门口,微微一笑:“您看出来了吗?这是用来清理肺火的,老人的症状是虚火上升,不能单纯用凉药,需要搭配一些温补药材。”
艾德丽达修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近了些。她的目光不再是那么锐利,反而带着几分欣慰:“你的医术……与我们这里的传统有所不同,但似乎并没有坏处。”她顿了顿,又道,“你能保持这样的心态,并不容易。”
沈香芷垂下眼眸,低声道:“我所学的,或许与这里不同,但治病救人,终归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让他们得到安宁。”
艾德丽达微微点头,沉默了片刻,接着转身准备离开,但步伐稍停:“你……不介意教我一些你学到的东西吧?”她停顿了一下,似乎还在琢磨自己的话语,“我也愿意学一些,或许可以帮助更多的人。”
沈香芷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她。她感受到艾德丽达话语中的诚恳,心中微微一动。她明白,这不仅仅是对她医术的认可,更是对她为人处世的认可。
“我很愿意。”沈香芷微笑着回答,“但也请您不要拘束,任何方法,只要能帮到别人,都是值得尝试的。”
艾德丽达修女轻轻点头,眼中渐渐有了一丝温和的光。
随着时间的推移,艾德丽达开始慢慢参与到沈香芷的药方讨论中。她不仅仅开始接受沈香芷的药物建议,还开始主动向她请教一些草药的应用方法。修道院的厨房里,时常可以看到艾德丽达修女和沈香芷一起忙碌的身影,她们共同捣制药膏、调制药汤,偶尔还会在厨房的小桌旁讨论一些药物的功效与适应症。
这种默契的合作,让修道院内其他的修女也开始改变了对沈香芷的看法。她们不再只是将她看作一个外来者,而是渐渐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同伴,甚至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