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1194年英格兰柴郡圣沃伯格修道院

大雨刚停,修道院上方的乌云尚未完全散去,石砌回廊的拱顶还在“滴答滴答”地落着水珠。夜色渐临,暮鸦掠过钟楼,苍凉而肃穆。

霍伊斯·布隆德维尔——这位生着琥珀眼睛的少女,穿着有些沾泥的灰蓝色呢绒斗篷,低着头悄悄从宿舍的偏门滑出。她本该在晚祷课上听修女讲论《玛利亚的七苦》,但她宁愿听见风吹过草药园时叶子的呢喃。

“快一点,”她回头招呼自己的侍女玛姬,“再被马西修女抓到,我们就得又要关我一个月不许出门。”

玛姬紧张地环顾四周,却还是跟着她沿着旧回廊边缘,小心地踩着鹅卵石地面绕到了回廊北侧尽头,那扇半锈的木门后便是草药园。那是修道院最古老的部分之一,由十世纪留下的石墙环绕,种着本笃会传下来的药草:艾草、紫苏、马鞭草,还有一些远征军从东方带回来的东方种子。

她推门进去,脚步踏上了湿润泥地。园中几只麻雀扑腾着飞走。她微蹙眉心,小声念叨:

“该死的雨……我的紫花地丁要烂根了。”

她弯腰查看花圃边缘的植株,却在一丛高大的木贼草后,看到了一片异常泥迹。

她定住,蹲下身拨开草叶——

是一个陌生的女孩,穿着奇怪的长袍,像是丝质睡衣,却被雨水浸透,贴在身上,泥污不堪。她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地,面色苍白,嘴唇微颤,仿佛仍在昏迷中呢喃着什么。

“圣母在上……”霍伊斯倒吸一口凉气,“她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玛姬吓得躲在她身后,声音发颤:“她是……是从哪来的?不会是幽灵吧?”

“不!她还活着。”霍伊斯蹲下,颤抖地伸手贴上女孩额头,触感冰凉,却有微弱的体温。

她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后,小声催促:“快,帮我扶她起来,我们得把她带进藏书室。”

“疯了吗?被修女发现我们偷带外人进修道院,会被赶出去的!”

“我们不能见死不救……”霍伊斯低声说着,眼神复杂得连自己都不明白。

就在她们艰难地将女孩扶起来的时候,一道身影忽然从回廊尽头闪过——艾玛修女,手中还握着祈祷珠。

“玛利亚圣母!”修女瞪大眼睛,“你们在做什么?这是——?”

霍伊斯转身,毫不迟疑地跪下:“请原谅我,艾玛修女,但她需要帮助。她从天而降——我相信那是圣灵的安排。”

空气凝滞了半息。

艾玛修女的目光扫过那浑身湿透的女子,又看向霍伊斯的眼睛。那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倔强、敏感、心思细密。她本该斥责她,可她却在那女孩苍白的唇角看到了一丝挣扎般的吐息。

“天主有时用不寻常的方式考验我们。”艾玛修女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

她收起祈祷珠,目光复杂地看着两人:“把她带进旧藏书室,壁炉还温着。我去取姜茶和干衣。”霍伊斯感激地看着她,和玛姬一起搀扶着那个昏迷的女子,在古老回廊的阴影下缓缓前行。

炉火跳跃,旧藏书室的墙壁泛着温暖的光。原是供修士藏阅古籍的小厅,如今只偶尔被用来晾晒草药或避风祷告。木架上还残留着早年间修士记下的手抄医典,一旁的桌案上放着几个装着干草的陶罐,空气中混杂着姜茶、薰衣草与潮湿石灰的味道。

沈香芷再次醒来时,感觉自己躺在一处温暖而干燥的地方。

她睁开眼,一时之间却不敢动。头顶是拱形的石制天花板,墙上嵌着深色木架,密密麻麻陈列着发黄的羊皮卷和破旧的羊皮纸书。一只铁制吊灯悬在半空,烛光昏黄微弱,勉强驱散周围潮气。她侧头,看见壁炉里堆着些劈柴,火苗低低跳动着,烘暖了整个房间。地上铺着一块羊皮拼合的毛毡,她就躺在上面,身上盖着一条粗厚的羊毛毯,边角还带着粗糙的刺痒感。

沈香芷费力地支起上半身。刚一动,一件干净的亚麻衬衣滑落下来——

她低头,发现自己原先湿透的衣服已经被换掉了,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修女衬裙,袖口松松垮垮,隐隐带着晒干草的味道。

她心头一紧,茫然四顾。

角落里,一位少女正在整理一只小篮子,里面放着布条、干净水瓶,还有几块粗糙的干饼。她听见动静,连忙回头,眼神里掠过一丝轻松的喜悦。

霍伊斯放下篮子,快步走过来,蹲在她面前。

沈香芷虚弱地张嘴,想说话,却发觉嗓子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她勉强挤出几个音节,却听到霍伊斯听不懂地歪了歪头。

“Shh...”霍伊斯轻声安抚她,伸出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示意她安心。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鹿。

沈香芷的目光落到她身上——那女孩穿着一件粗制粗布裙子,外罩褪色的灰蓝色斗篷,肩膀微微削瘦,却显得极为挺拔。衣襟处别着一枚小小的银质胸针,形状是一朵半开的蔷薇,银光在微弱的烛光中若隐若现。

她有一头柔软的浅金色头发,被简单地编成一条细长的辫子,用一根麻绳束在脑后,几缕细碎的发丝松松垂落在耳边。眉毛略浅,柔和而整齐,鼻梁挺直,嘴唇有些苍白,但轮廓精致,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气息。眼睛颜色很浅,像是冬日湖面上的琥珀,澄净又带着点雾气。

霍伊斯见她眼神清明了些,慢慢从篮子里取出一只陶杯,小心地端到她唇边。

“喝一点吧,对你身体有好处.” 少女用那种柔和而奇异的口音说道,金色睫毛在烛光下微微颤动。沈香芷嗅到杯中是一种淡淡的姜草汤味,带着点涩涩的药香。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暖意慢慢从胃里扩散开。

“谢谢,我能问一下这里是哪里吗我怎么到这里来了?你这是Cosplay吗?”

霍伊斯的眉头轻轻皱起。她听到的声音虽然带着些许清晰,却仍是陌生的发音。唯一能分辨出的,是“谢谢”,还有“地方”和“这里”。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这个异域的黑发黑瞳女孩的发音并不像她见过的任何本地人,口音古怪得像是来自某个遥远的地方。

霍伊斯低头想了想,指了指自己脚下的石地,又伸手向窗外庭院比划了一下,慢慢吐出一个字眼:

“Abbey.”(修道院)

沈香芷睁大了眼睛,:“Abbey?” 那女孩的回答明显是古英语的音调,这在现代很少有人用。她到底在哪里?

霍伊斯点点头,她又蹲下身,从一旁的矮桌上取过一本厚重的旧书。羊皮纸的封面已经泛黄,角落磨损开裂,封面中央烙着暗淡的银十字纹章。她小心地翻开,指着第一页用细瘦的指尖敲了敲,上面工整地写着拉丁文:

“Hic est monasterium.”(这里是修道院。)

霍伊斯又往下翻了几页,指到一行古英文,声音轻柔而缓慢地读出:

“Her is abbey.”(这里是修道院。)

沈香芷盯着那些字,心跳有些加速。因为从小学医的关系,她也学习了不少拉丁语,虽然这些拼写略显陌生,但仍能大致猜出意思。她也伸手轻轻指着“hic”,又指指四周,小声念着:“Here……abbey……”

霍伊斯眼睛一亮,轻轻点头。她又翻到一页,指着拉丁文的“locus”(地方)和古英语的“stede”(地方),用手比划着上下晃动,意思仿佛是在问:你什么地方来的?

沈香芷张了张嘴,一时却无从回答。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从现代坠入到这里。她只能慢慢伸手,点在“locus”旁边,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神色迷惘地低声说了一句:

“I don't know……”

霍伊斯看着她,微微歪了歪头,像一只警觉而温和的小兽,眼底闪过短暂的怜悯和好奇。这个女子是从哪里来的?为何身上沾着泥土雨水,又为何说着如此奇怪又断断续续的语言?她没有再追问,只是温柔地合上书本,轻声说道:

“Non timeas.”(不要害怕。)

她伸出一只手,指着自己,轻声介绍:

“Hoyse (霍伊斯).”

然后,她指向沈香芷,示意询问。沈香芷微怔,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问自己的名字。她有些沙哑地应道:

“Xiangzhi. Shen Xiangzhi.”

霍伊斯蹙了蹙眉,努力模仿着发音:“Sian-ahn-zhee?”

声音笨拙又可爱。

沈香芷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虚弱地对她点了点头。

烛光在旧藏书室里跳动着,照亮了堆满羊皮卷和植物标本的角落。在这片古老而静谧的空间中,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终于用最简单的方式,搭起了第一座微弱的桥梁。

忽然,一阵快速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霍伊斯立刻回头,朝门边低声唤了一句:“玛姬。”

一个身材壮实的少女悄悄探头进来。她不过十五六岁,一头淡棕色的卷发胡乱地用亚麻色头巾绑着,圆润的面颊因奔跑而微微泛红。她的裙摆沾着几片草叶,怀里抱着一个粗陶盘子,动作小心翼翼,像只偷了食物的小松鼠。

“Food(食物),” 玛姬压低声音,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英语说道。她走近几步,把盘子轻轻放到沈香芷身旁的矮桌上,眉眼弯弯地朝她笑了笑,露出一口不甚整齐泛黄的牙齿。

沈香芷微微欠身致谢,鼻尖已闻到一股温热的香气。她低头一看,盘中摆着粗糙的黑麦面包、一小块烤过的干咸肉,还有一碗稀薄的热汤,汤里漂着几片卷心菜叶和胡萝卜片。旁边还用粗麻布包着一小块白色的干酪。

她原本已经饿得有些发昏,此刻胃里仿佛被热气一拂,疼得一阵紧一阵。她轻轻道了声谢,颤抖着指尖撕下一小块面包,蘸着汤送入口中。黑麦的酸涩和蔬菜汤的清淡几乎让她想落泪,但身体比理智更诚实,很快,她便一口接一口,吃得又急又小心,像一只被雨打落的小鸟。

霍伊斯和玛姬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中没有嘲笑,只有单纯的关心。

腹中垫了些食物,香芷才缓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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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雪的约誓
连载中英格兰的鸢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