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夜,深了。

窗外的雨似乎下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也未曾停歇。密集的雨点拍打在窗棂上,发出低低的呢喃,仿佛老宅也在梦中低语。

沈香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无法入睡。那封邀请函仍放在她的书桌上,白底黑字,在昏黄的灯光下安静而又突兀。母亲、谭叔、爷爷、自己……往事交织缠绕,像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丝线,将她困在这夜的迷雾中。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洒进屋内,在木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香芷从睡梦中惊醒,眼神还停留在梦境的余韵中。她怔怔地坐起身,头发微乱,额头沁出一层薄汗。

沈香芷拨打了那个熟悉的号码,“谭叔,我决定来英国。”

手机那头随即传来谭叔低沉温和的笑声:“好,好极了。你放心,我来帮你安排一切。”

在谭叔的安排下,护照、签证、往返机票都迅速办妥。为了留在英国更久些,她放弃了短期商务签证,转而申请了半年的探亲签证。临行前,她将老宅交托给了殷叔。

她只带了一只墨绿色的行李箱,那幅画、几套衣物、常用的银针、还有那本泛黄的《脉理正宗》。其余的东西,她都留在了那间有月光洒入的书房里——和回忆一起。

飞越重洋,十几个小时的航程之后,飞机降落在希思罗机场。那日的伦敦,阳光竟破开了10月的连绵阴云,洒在潮湿的柏油路上,泛着一层薄金。

刚出关口,她就看到了谭叔和她的母亲。

谭叔穿着一身藏青色羊绒呢大衣,依旧风度翩翩。他旁边站着一位气质出众的中年女士,身着一袭淡粉驼色大衣,长发盘成松松的髻,耳畔一对珍珠耳钉轻轻摇晃,衬得她如春日暖阳一般温柔。

“香芷!”她轻快地唤了一声,笑容带着惊喜。

那一瞬间,沈香芷几乎愣住。

面前的女人,仿佛时间在她身上放慢了脚步。她的眼里有一种少女般的澄澈天真,嘴角带着一种不掩饰的亲昵。

“你终于来了。”她伸出手来,想要拥抱沈香芷。

沈香芷却微微侧了一下身,低头轻声道:“妈。”

那女人脸上的笑容轻轻一滞,随即浮现出一丝受伤的神情,但又很快掩去。

谭叔见状,连忙打圆场:“香芷舟车劳顿,一定累了。我们先回家,让她好好休息,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他们直接上了一辆黑色的宾利,司机是一位银发绅士,彬彬有礼地为她开门。

车驶出市区,一路向西。窗外是逐渐稀疏的人群和高楼,取而代之的是起伏的丘陵、低矮的石墙与黄绿相间的田野。

“我们住在伦敦西边的小镇上,一个老庄园,建于十六世纪。”谭叔解释着,语气温和。车在鹅卵石小道上缓缓驶过,两侧是修剪整齐的冬青树篱,雾气未散,远处的轮廓若隐若现。待拐过最后一处弯,一座宏伟古老的庄园忽地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栋拥有三层主楼、两翼对称延展的古建筑,正如一位沉静却庄重的贵妇,伫立在丘陵之上。高大的石墙呈现淡金与灰白交错的色调,斑驳间透出岁月的气息。整座庄园线条硬朗,却不失典雅,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几乎覆盖整面墙体的巨大玻璃窗。阳光斜照,玻璃反射出淡淡金辉,仿佛庄园本身也拥有呼吸。窗棂间镶嵌着几何纹饰与细致的铅线,透露着16世纪末期伊丽莎白建筑的审美——威严而优雅。石阶前,一座喷泉静静流淌,水声潺潺,几只羽毛蓬松的鸽子栖息在喷泉边,见车来,扑棱一下飞起,掠过空中,将片片光影撒在香芷眼中。

她仰头看着那道中央主塔,塔顶镌刻着一组斑驳的浮雕:一只展翅的鹰与一柄骑士之剑交缠,象征着守护与荣耀。城堡四角矗立着四座细高的观景塔,犹如守卫,默默注视着这一片被时光封存的土地。

厚重的橡木门在仆人推开时缓缓开启,一股混合着陈年书页、檀香与玫瑰木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气息,一种与她熟悉的中式老宅截然不同的沉稳与庄重。

高耸的门厅铺着深红色羊毛地毯,脚步落下几不可闻。两侧是褐金色橡木壁板,上面雕刻着精致的藤蔓花纹与猎犬、鹿群的浮雕图腾,历经百年,色泽已沉,仿佛一层岁月的烟雾附着其上。

正中央,一座巨大的壁炉占据了整面墙体。壁炉上方嵌着一幅庄园旧主的画像,男人披着黑貂裘袍,眼神沉静深邃,眉宇间隐有几分热烈。

火焰正缓缓燃着,橡木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散,驱散了旅途的寒意。

墙上悬挂着几面手织挂毯,颜色已褪,却依稀能辨出骑士策马与宫廷舞会的场景。阳光透过高窗洒落在地面,斑驳的光影中,尘粒轻轻漂浮。

“这些挂毯是17世纪初从法国带来的,”谭叔温声说道,“这座庄园原本是霍伊斯家族的产业,如今,暂时由我们保管。”他说得轻快,但香芷总觉得那句“暂时”里藏着什么。

顺着长廊走入主厅,两侧陈列着几座玻璃柜,里头是古董瓷器、羊皮手卷与旧时的医药手札。一件镶银的骨质解剖模型引起了香芷的注意,柜门下方镌刻着一句古拉丁文——

“Et corpus est memoria.”

——“身体,是记忆。”

她不由得轻轻念出,心中微微一动,仿佛这座庄园,也像一具庞大的身体,记录着某种无人言说的过去。

穿过铺着古典羊毛地毯的大理石大厅,他们来到二楼的女宾卧室。

推门而入,是一间南向的长房。阳光从半开的亚麻纱帘间静静流淌而入,洒在雕花四柱床上。深色胡桃木的床柱缠绕着藤蔓与玫瑰的浮雕,顶帐悬着米色真丝帷幔,帷边绣有精巧的回字纹与团花,带着几分中式织锦的神韵。床头铺着苏格兰织锦,暗红与墨蓝交错,却用东方的染法赋予纹理温柔内敛的气质,不似现代织物那般艳丽张扬。

墙上敞着一扇拱形窗,窗框洗成浅白石灰色,透着英式乡村的朴雅。窗台放着一盏古雅青铜烛台,灯座浮雕凤鸟羽纹,旁边压着一本斑驳旧书,封面以工笔描绘芍药与甘草,隐约可见“御药局手录”几个黯红宋体小字。

窗边藤椅靠背处,斜搭着湖绿色手织羊毛毯,香云纱靠垫已陷出柔软印痕,仿佛有人曾倚坐小憩。对角落摆着一张写字桌,桌上摊着宣纸写字册、松烟墨、沉香笔筒,还有一台轻薄笔电——古与今、东西方并置一隅,竟不显丝毫违和。

壁炉台上是一只小巧的景泰蓝香炉,炉盖微启,桂花与银杏的混合香气尚未散去,像某段被悄然唤醒的记忆,却又藏而不显。木衣橱门上嵌着细密黄铜网格,垂着一串旧南红珠丝穗,颜色雅致,不事张扬。

沈香芷轻轻走进,目光缓缓扫过房间的细节,心中竟升起一丝难以言明的安稳。这间屋子仿佛早已知她将来,不刻意、不奉迎,只是静静地、恰好在那里。

“这是为你准备的房间。”沈母微笑着说,“窗外是玫瑰花园,五月会开得很盛。虽然现在不是时节,但视野很好。”

沈香芷走至窗前轻推一扇,冷风拂面,隐约带着青草的气息。远处园林沉眠于浅金色光中,地平线的那端,仿佛有命运静静伫立。

“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和你谭叔在书房,就是西侧那间。要是缺什么,告诉我。”

日落前的庄园被一层橘金包裹,像一袭温柔却不安的披风。香芷略作整理,便步入二楼西侧那间古老书房。

书房不大,四壁几乎为书架所占。唯独西墙壁炉之上悬着一幅盾与蔷薇交缠的家徽,昏黄灯光下,金属纹理仿佛在暗中浮动,像在静静注视人心。谭叔坐在老旧绿皮沙发上,一手扶镜,一手翻着泛黄手稿。沈母靠在湖蓝天鹅绒椅中,茶杯微倾,神色却游离在窗外暮色里,像在忆起某个遥远梦境。

见她进门,沈母笑道:“香芷来了?休息好了?晚餐让人做了你最爱吃的腌笃鲜,看看味道地道不?”

晚餐设在临近花园的小餐厅,圆桌上铺着浅灰蓝亚麻桌布,中央插着几枝新剪的玫瑰与白茶花。吊灯灯光柔和,氛围如暮色沉入海底。

银壶中热茶氤氲,白瓷碗盏整齐摆放。窗外小径洒着感应灯的微光,夜鸟低鸣,衬得室内更加温柔。

“这次的笋是刚送来的,纤维少。”沈母轻声说着,将腌笃鲜盛入碗中。汤色奶白,香气温醇,笋尖的清甜与火腿的咸香交织。香芷端碗轻啜,一瞬间,熟悉的味道仿佛把她拉回祖父在世时老宅厨房的灯影之下。

“……味道很好。”她轻声道,低头时眼眶微微发热,却未再多言。

谭叔轻晃酒杯,“这种夜里喝点葡萄酒,胜过补药。今天这支是波尔多左岸的小庄,回甘不俗。”

“也就你舍得喝。”沈母笑着,语气中带着惯常的调侃。

主菜是炭烤羊肋排,佐山楂蜜汁与中式香料腌南瓜片、柠檬莳萝芦笋。三人话不多,气氛却自在温润。沈母偶尔抬眼看香芷,目光温柔却藏着复杂。

甜点是香芷儿时最爱的桂花奶冻,晶莹剔透,点缀着几滴薄荷糖液,像夜空落下的露珠。

“你爷爷常说,药食同源,入口顺,也该对身子有益。”谭叔将奶冻递给她,“你最近睡得好吗?”

香芷轻声点头:“好多了……这里,很安静。”

“安静,就是最好的补药。”谭叔笑了笑,“你小时候体弱,你爷爷不给你补药,只熬百合银耳水,还不准放糖,说‘调,是个慢活儿。’”

“他说过,中医是看人,不是看病。”香芷轻笑。

“正是。”谭叔点头,“西医讲断症求效,中医重整体虚实,听起来玄,其实更贴近人。”

沈母低声道:“这些年,我们也找到一些西方草药学的手记。你有空看看。”

香芷略一迟疑,又认真地点点头:“我也不是只研究中医。我最近在跟剑桥一个博士通信,他用分子动力学建模复方药效……他们在搭桥,从西方试图靠近我们的思路。”

谭叔一愣,旋即露出欣慰神色:“不错。这是你们这代人的路。”

沈母走过来,轻抚她鬓角:“立志归立志,也得先睡好。飞机上那么折腾,今晚早点歇着。”

“好。”香芷轻声答应。

窗外藤蔓摇曳,晚风吹拂白纱轻舞。她回望客厅,那盏老灯下光影轻晃,仿佛旧日与此刻短暂重叠。

夜深,房中只余壁炉里火光跳跃的细响。她洗漱后躺上床,被褥温软,带着旧木与薰衣草的安神气息,仿佛一双无形的手将她从现实温柔地托入沉寂。

她原以为会一夜无梦。但不久之后,意识开始浮沉不定,像被什么轻轻牵引着,往某个遥远而隐秘的深处滑落。

梦里的事并不清晰。只是模糊的画面、断续的声音、还有一些……说不出口的熟悉感,如潮水一层层漫过记忆的岸线,悄然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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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雪的约誓
连载中英格兰的鸢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