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洒在古堡高墙上,石砖泛起温柔的光泽,仿佛为整个庭院披上一层金纱。霍伊斯带着沈香芷站在主楼前的石阶上,悄然理了理裙摆,抬眼望向远方林道,鼻尖沾染着一丝微凉晚风。
“他快到了。”霍伊斯轻声道,声音中藏着雀跃,却刻意维持着矜持的仪态。
沈香芷还未来得及回应,远处便传来一阵渐近的马蹄声,节奏沉稳有力,如铜鼓击地,震动人心。守塔人拉响号角,随即扬声高喊:
“伯爵阁下归来了——!”
梅里恩管家早已伫立在主门石阶下,身披深棕色羊毛斗篷,边角缝有细密锁边,肩上不见一丝褶皱。腰间悬着一串铜环钥匙,随步履微晃,沉稳如钟。他虽年事已高,背脊却挺直如松柏,手执紫杉木杖,神情肃然。
其身后,仆人们排成整齐的列队,男女分立,皆衣饰整洁,发髻收束得一丝不乱。厨房少年手托包覆亚麻布的银器与香料盒,一名年长女佣低声点数蜡烛,指间不敢颤动。院落两侧,两名年轻侍从各执盾纹旗帜,银鹰与蔷薇在风中轻颤,仿佛在迎风苏醒。
火盆已燃,铁炉中赤焰翻腾,与天边晚霞遥遥呼应,照亮每一张等待的面庞。
霍伊斯站得笔直,如同换了一个人。她不再是那个整日东问西问的修道院少女,而是此刻主楼台阶上,一位真正的贵族小姐。双手垂于裙侧,背脊如弓,眼中沉着坚定。
“他不喜欢喧嚣的迎接。”她轻声对沈香芷说,“但他说过——‘家,是有人等着他回来的地方’。”
话音未落,林道尽头,一面红蓝底麦束旗首先映入眼帘。接着,十二名骑士整齐列阵而出,分作两行,铁蹄击地,甲光如雪。其中央,一骑高头大马而来,骑者身披深色披风,肩上甲胄沾有风尘,鬓发扬起如墨。尽管长途归来,神色却冷静如初,犹如一块山间石壁,无惧风雨。
那正是——第六代切斯特伯爵,拉努尔夫·德·布朗维尔。
他策马至庭前,未言一语,只是目光缓缓扫过城堡大门与石阶,仿佛要确认,一砖一瓦,仍是他离开时的模样。
霍伊斯向前半步,裙摆轻曳,盈盈一礼,语气温婉端正:
“哥哥,欢迎回家。”
拉努尔夫翻身下马,落地动作干脆利落。侍从迎上前,奉上皮手套。他接过后略一点头,目光温和却不失威严:
“大家辛苦了。”
随即,他身后的骑士团齐刷刷下马,单膝跪地,右拳抵胸,齐声呼道:
“荣耀归于伯爵阁下!”
拉努尔夫望向霍伊斯的方向,目光倏然一滞。
那里站着一位陌生女子。
她一袭墨绿长裙,质地柔润,裙摆褶皱在夕光中泛起静谧光泽,仿佛林中暗叶在暮色中轻轻颤动。腰间一条银灰丝带,衬得身姿婀娜而清雅。肩披玫瑰银缎披风,内衬酒红天鹅绒,在肩扣处绣着一枚精致的蔷薇花结——象征守护与尊荣。
拉努尔夫的视线,不觉定格。
她的神情从容,不带讨好,姿态端庄而不拘谨,透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气质——冷静,却不疏离;温柔,却保有边界。他隐隐觉出一丝异样,如冬夜里忽至的一阵风,带着异地的香气与故事。
似有所感,她缓缓抬眸,与他四目相对。
这是第一次,他们直视彼此。
他并不俊美,却自带威势。身形颀长,肩背挺拔,尚未卸下的盔甲在火光中泛着寒光,银灰披风随风微扬,如仍带着远方山林的尘与雪。那是一张轮廓深刻的脸,鹰隼般的眉骨之下,是一双灰绿色的眼眸——如积雪之湖,冷冽、深沉,藏锋不露。他的下颌线分明,唇抿如刃,却在那一瞬浮现出一丝淡淡笑意,令沈香芷心头轻震。
那不是容貌的惊艳,而是一种经历岁月锤炼后的沉静与力量,如同古堡的石墙,冷峻、稳固,令人莫名安心。
她的目光与他交汇,宛若两道流光擦出无声火星。她眼神不惊不惧,亦无刻意镇定,仅是一抹夜空星辰般的从容——冷静而澄澈。
“这位是香小姐,”霍伊斯轻快介绍,“我们的客人,来自东方。”
“东方……”拉努尔夫低声复述,眉心微蹙。
她显然不是英伦贵族,却也与异域商旅不同。那骨子里透出的教养与沉静,让人无法轻视。
他低下头,声音温和而克制:“欢迎你,女士。”
沈香芷微颔首,语调柔和而坚定:“感谢您的接纳,伯爵阁下。”
短短数语,水波不兴,却悄然在空气中泛起涟漪。她声音不高,却带着某种隐秘的穿透力,如春水敲石,温柔地触及拉努尔夫内心某一处久未震动的角落。他神情一顿,唇角微扬,却不再多言,只是轻点头,引她们入主楼。
她与霍伊斯并肩而行,擦身而过那一刻,沈香芷感受到他盔甲的寒意,混合着远方归来的尘土与风雪——那是征战者的气息,一种不容忽视的重量。
随着拉努尔夫步入宴会厅,城堡的夜晚被彻底点燃——这场为他归来而设的盛宴,终于揭幕。
大厅中,巨大的石砌壁炉中火焰熊熊,光影在古老的灰石墙与横梁间跳跃,如同岁月在尘封的角落悄然流淌。长桌之上,铺着洁白的羊毛桌布,中央陈列着丰盛佳肴:新出炉的黑麦与大麦面包散发出浓郁麦香;果盘里堆叠着干无花果、蜜饯葡萄、以香料腌制的苹果与梨;核桃、榛子、松子则装在雕刻精美的木碗中,任人取用。
几道烤肉香气四溢——腌制的羊腿、熏制的猪肉、油亮的鹿肉与野猪排,在香料与烟火的浸润下,沉淀出勾人食欲的馥郁气息。佐以奶酪、黄油硬面包与醇厚蘸汁,简单却不失丰腴。酒杯中斟满热红酒,缭绕着蜂蜜香与肉桂、丁香的微辣气息,使空气也染上一层醉人的暖意。
拉努尔夫坐于主位,杯盏金饰,杯口镶嵌着家族的红宝石,在火光中熠熠生辉。霍伊斯坐在他左侧,位置亲近而自然。沈香芷则被安排在侧席,虽非显位,却足以引人注目。
晚宴启幕,笑语交织。沈香芷虽言语不多,却始终安静地观察着众人。她偶尔抬眸,总能撞入拉努尔夫若有似无的注视中。他的目光,渐由审慎转为柔和,仿佛在这场无声的对视之间,已有某种隐秘的情感悄然萌生,潜滋暗长。
“今晚的宴席,真是盛大。”沈香芷轻声道,语调温婉,带着几分由衷的赞叹。
“为了伯爵阁下归来,我们每年都要办一次这样的盛典。”霍伊斯含笑答道,“你们东方,大概没有这种排场吧?”
“确实。”沈香芷颔首一笑,“我们更讲究清淡节制。这样的繁华,倒像是走入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
长桌中段,几位骑士正畅谈征战往事,酒杯相碰间,目光却不时飘向那边正在轻语交谈的两人。话题悄然转向。
“你们注意到了吗?”靠窗的老骑士低声道,酒杯遮住嘴角,“那位东方女子……浑身都透着一种不属于这片土地的气息。”
“她安静得像一幅画。”一位年轻骑士接口,“不是艳丽的美,而是那种……像深夜松林中落下的月光,轻盈却沁入心底。”
“说话方式也不一样。”另一个低语,“温和克制,却让人听得清楚。她的声音……像山泉穿石,清冽得恰到好处。”
“你们打听过她……是否已婚?”有人半带玩笑地问。
“听说暂居霍伊斯小姐那边。”靠近主位的一位骑士低声说,“不像是已婚之人。但看伯爵大人的眼神,或许我们也不必多问了。”
众人相视而笑,举杯之间,目光却仍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抹墨绿色的身影上。
此时,沈香芷正专注聆听霍伊斯讲解手边的食物,指尖轻抚银杯上浮雕的蔷薇纹饰。烛光斜照在她衣襟上,泛起一抹微光,仿若石堡中隐秘的传说从画卷中悄然走出,而她却浑然不觉。
她偶尔抬眸,与拉努尔夫目光再度交汇。那一瞬不再陌生,仿佛某种无形的纽带已悄然缠绕在彼此之间,剪不断,理还乱。
夜色渐深,石堡在暮霭中愈发肃穆。宴席散去,宾客相继退场,走廊尽头的烛火被风吹得轻晃,如同在低语挽留这场喧闹后的余温。
沈香芷独自循着侧廊缓步前行,衣袂轻掠石地,静默如影。忽然,石壁后传来一丝细微响动,一道暗门无声开启。他,自阴影中缓缓现身,披风未解,长靴踏在地砖上,声响沉稳而有节奏。月光斜洒,勾勒出他冷峻的轮廓,眉眼如刀,目光幽深。
“您一直跟着我?”她轻声问,语调平静,无惧亦无惊。
“这座城堡的一砖一瓦,皆由我守护。”拉努尔夫的声音低沉如夜,带着铁石般的坚定,“有陌生人游走于回廊之间,我自当留心。”
她转身,与他正面相对。眼中无惧,唯有坦然。“只是借夜风醒醒酒,并无恶意。”
他点了点头,步步逼近,语调虽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质询:“您,并不属于这群人。”
“哦?”她挑眉而笑,唇角浮现一丝未明的弧度,“何以见得?”
“席间你多沉默,举杯时却常环顾四周。你的衣着、神态、言语,都不似本地女子。”他顿了顿,眼中微光闪动,“我曾在远征途中见过东方来人。你有他们的眼神——静如止水,而水下藏锋。”
沈香芷垂眸,指尖于披风边缘轻轻掠过。“我未曾来犯此地,更无意搅扰。”
“可你,从未告诉我你是谁。”他的声音更低了几分,如岩下暗流,缓慢却不可抵挡。
她抬眸望他,眼波清澈,却隐含锋芒,在月光中折射出令人难以直视的冷意。
良久,她轻笑一声,似风掠林梢,柔中藏锐。
“若我说,我只是个误入此地的旅人,您可愿相信?”
拉努尔夫不答,只静静注视着她,眼底微澜荡起,却瞬间归于深沉。
她的手垂在身侧,悄然握紧披风边角,仿佛紧攥着心底最后的清醒与克制。
终究,她低声开口,语音轻柔却字字铿锵:
“我来自东方。家族世代行医,与草木为伴,与伤患为伍。也许是天主的引领,我才走到这里。”
夜风轻拂,披风微扬,草叶微颤,仿佛在为她最后那句轻语作答。她伫立原地,如一株异土中的兰草,孤独却不卑微。
拉努尔夫终于出声,低沉如暮色河流:“天主的引领?”他凝望她,似在她的脸庞中寻觅着某种被掩藏的真相。
沈香芷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掠向远方朦胧的塔楼,片刻后才回望他,淡淡道:“有些事,也许只能用这个理由去解释。”
他眼神微变,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她,“可你……并不怕我?”
她轻扬眉梢,唇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您并未让我害怕。”
拉努尔夫沉默,指尖轻触佩剑剑柄,却终未动作。他将视线移开,望向远方冷冽的月光,似在压抑某种难以言明的情绪。
“在这个国度,陌生人通常没有好下场。”
“那幸好,”她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却笃定,“我并不是寻常的陌生人。”
“我来此,不为庇护,也无意搅扰。我只是——在寻找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他问。
她垂下眼帘,长睫在脸上投下一抹淡影,良久,才低声开口:
“关于我是谁,为何来到这里……”
月光如水,洒落在她的肩头,将她的轮廓勾勒得柔和而神秘,仿佛一幅尘封的画卷,正悄然在夜色中展开。
她的神情平静,眼中却藏着太多他看不透的东西。拉努尔夫凝视着她,那一瞬,他忽然意识到,她的出现,也许并非偶然,而是一场早在棋局之外落下的先手。
“无论你来自何方,也无论你为何而来。”他缓缓开口,语调平稳,像在陈述,又像在警告,“只要你不背叛霍伊斯,不触犯我的底线……切斯特城堡,可以是你最可靠的盟友。”
沈香芷欠了欠身,转身离开。风声轻轻掀动她的发梢,她的背影在月光中被拉得很长,却始终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