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接下去的日子,她和拉努尔夫几乎没怎么再碰面。

他必须在十二月六日圣尼古拉日前完成例行巡视。那是布朗维尔家族流传百年的传统:每年冬初,领主需亲赴五处主要村镇,接受村民献礼、倾听陈情,象征“伯爵之耳不曾闭塞”。这一路至少七天,风雪兼程,需翻越低山丘陵、踏过结冰溪水,而拉努尔夫坚持亲自上阵,一如他的父亲、祖父所做。

沈香芷则和霍伊斯一起,协助管家梅里恩处理节前的准备事务。

她很快发现,切斯特堡的“准备”并非想象中的挂饰布置或酒宴彩排,而是比她所经历过的任何一次中药铺年终清仓还要混乱百倍的……灾后重建。

这座城堡太旧了。主厅穹顶的壁画剥落得几乎只剩下线条;内院的石砖因年年结冰开裂,许多地方已不平整;侍从用的长廊墙面霉斑蔓延,有一处竟然能嗅出淡淡的蘑菇味。更糟的是厨房后院和南塔之间的储物室,像是几个世纪都没打开过——门后堆着成捆破旧羊毛毯、锈蚀的铜锅、被老鼠咬过的粮袋,还有一种不知道从哪来的刺鼻腥臭味。

“这简直不像是贵族领地,更像是被遗弃的修道院废墟。”沈香芷一边用手帕掩鼻,一边望向霍伊斯。

小姑娘耸耸肩:“从我记事起就是这样,大家都习惯了。伯爵大人又常年不在,没人会认真管这个。”

沈香芷沉默了片刻。她想到了黑死病——那场曾几乎吞噬半个欧陆的灾厄,瘟疫在肮脏与潮湿中疯长,如野火遇风,令人防不胜防。

她忽然觉得,作为一名医生,自己不能再只是个客人。

她轻轻呼了一口气,眼神变了。

“我们要大扫除,”她转身对霍伊斯说,语气斩钉截铁,“整个切斯特堡,从厨房到塔楼,一间一间,全部清理干净。”

霍伊斯睁大眼睛:“你是说现在?可是……快进降临节了,大家都忙着做礼拜、准备送礼……”

“那更要打扫,”沈香芷语气坚决,“一座凌乱的城堡,怎么迎接神明的降临?”

她不懂这个世界的政治礼仪,也未曾执掌过封地家业。但她见过病入膏肓的老人,也救活过腐烂半边的伤口——她知道,若要医治一座城堡,第一步,必须清除积脓。

沈香芷很快行动起来。

她找来霍伊斯、管家梅里恩与几位年长侍从,摊开一张简陋的城堡结构图,在餐厅旧橡木桌上列出任务分区。她笔直地站着,神情冷静而有力,完全不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

“这是一次清除疾病与霉毒的战役,”她清晰地说,“不是为了美观,也不是为了节庆,是为了活得更久、更好。”

侍从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她为何如此郑重其事。

“霉毒?”有人不由得低声重复,像是听到了魔鬼的名字。

她点头,毫不回避。“发霉的木梁、污水未清的水渠、腐肉残渣滋生的老鼠跳蚤……这些全都是疾病的温床。肺痨、肠炎、风寒、热症,很多不是天降的,而是住在你们脚下、藏在你们食物旁。”

她看向那位年纪最大的厨娘,声音柔和下来,“你们以为孩子的咳嗽是冬天的风,其实是厨房屋顶的黑霉;你们以为老人的头晕是年纪大,其实是柴房中沤烂的蘑菇气。”

众人神色开始凝重起来。

她又继续道:“你们信《圣经》,我也看过。”

她从霍伊斯那儿借来一本拉丁文圣经残本,翻到熟悉的几页,《利未记》中的条文清清楚楚写着:

“祭司要察看灾病的地方,若见灾病在墙上发绿或发红,深于墙面,那就是霉斑,是污秽之灾。”

“他必命人刮去灾病的墙皮……拆去石头,另换洁净之石。”

“你们看,”她的手指轻轻按在那页经文上,“连神都说,房屋若有霉斑,就要铲墙、换石。那我们呢?我们不配拥有洁净之所吗?”

这一席话,如石入水,一圈一圈地荡开。

仆人们的表情慢慢变了,原本的不以为意,变成了羞愧与认真。就连一直沉默的老管家梅里恩,也第一次点头赞同。

于是,大扫除正式开始。

主厨房是第一战场。那是一间年久失修的大石屋,天花板烟熏火燎,墙角积灰如土。木制的橱柜早已裂缝横生,铁锅锈斑斑,烤炉角落散发出一股混合了油脂、霉菌和鼠尿的恶臭。沈香芷皱起眉,带头将橱门一扇扇打开——里面藏着腐烂干粮、鼠粪与成窝的蛛网。

她分配了五人小组,将所有厨具一一抬出,先在雪地上粗洗去表面污垢,再拖进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以水煮烫。

“用麻布蘸碱水擦拭灶台、橱柜边角。”她叮嘱道,“最后一道工序是桐油封边,用以阻隔湿气、驱虫抗霉。”

几位侍女原本怀疑她这套“东方术法”,可不久后,厨房异味竟真开始减弱,一位年老厨娘更是惊叹地说:“我在这炉边待了三十年,第一次觉得能正常呼吸。”

与此同时,公共走廊和大厅也展开第二轮攻势。长廊紧邻西翼侧塔,年久失修,墙面长出一层绿灰色的霉斑,地砖上印着积水干涸后的黑痕。沈香芷命人搬来石灰、黄土与木灰,用老法调配“泥封药浆”。

她边配边解释:“这不是随便糊墙的泥巴。我加入了白矾,能抗菌防腐、温中逐湿。”

众人依她法子涂抹时,墙壁很快泛出温暖的淡黄色调,盖住斑斑霉痕。她还用熬过药渣后的残泥,混入白灰粉,专门封补地砖缝隙与门角缝,以防湿气渗返。

“记得别省力。”她轻声道,“墙若有一寸没抹牢,就等着寒气灌进骨缝里。”

最棘手的,是储物室与地窖。

那里光线昏暗,四处堆着粗麻袋、草垫和铁罐,空气中弥漫着霉烂混合腌肉的刺鼻气味。一开门,几只老鼠便嗖地穿过脚边,吓得一名年幼侍女差点摔倒。

沈香芷毫不迟疑地走入,命人点起三盏油灯,分区清点。每一袋粮食都要割开检查,每一筐干草都需翻看是否结霉。凡是被老鼠咬穿、有黑点霉斑或油脂泌出的,一律堆至门外。

当老管家梅里恩蹙眉道:“这些还能吃,或许晒晒还可用……”

她断然摇头:“你听我说,粮食若能害死一只老鼠,就能害死一个小孩。节省这一口,赔的可能是一个人命。”

她的话让人不敢反驳,老仆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照她吩咐将那堆物资扛出地窖,泼油点火。火堆在雪地上燃烧时,呛鼻的黑烟翻滚而上,一名年轻仆人站得太近,捂着鼻子干呕。

沈香芷递给他一块用干姜和薄荷油调制的香膏,让他贴鼻而闻。“别怕,这不过是城堡身上的毒疮而已。挖掉它,才能长出新皮。”

她的每一句话都说得不高,却清楚、坚定,落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像药粉撒在伤口上,初时刺痛,之后却觉得安心。

当夜,霍伊斯堡的炉灶罕见地全数点燃,屋外堆起三堆火,旧毯、霉粮、废柴一并焚烧。火光照亮雪夜,像是为这座沉睡许久的堡垒行了一场净身祭礼。

大扫除进行了整整三日。厨房的烟灰被刮净,地窖中发霉的干草已焚烧一空,就连塔楼上积了多年的鸽粪也被清理殆尽。空气仿佛轻了许多,但人的气味,却仍沉甸甸地浮在廊道间。

沈香芷望着擦拭干净的壁炉架,轻轻吐出一口气。她转过身,看着正满脸灰尘、袖口脏污的女佣们,还有几名从地窖回来后满头油汗的男仆,忽然开口道:

“大家都辛苦了。”

众人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她。

“活虽然干完了,可还有一件事没做。”她顿了顿,语气柔和却郑重:“请你们去洗一洗自己——哪怕只是洗洗脸、洗洗手。”

人群中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窃窃私语,梅里恩则皱起了眉头:“小姐……不是人人都有洗浴的习惯,再说,冬天……”

“我知道。”她不急不躁,“可我也知道,你们不舒服的,不只是冷。”

她走向壁炉,从自己的小药箱中取出几包草药:“这些是我带来的薰衣草和薄荷,煮在水里,不会伤身,还能舒经、通气。就算不能全身净浴,洗个手,擦一擦脸,也好。”

她又望向几位年长的侍从,换了种语气道:

“《以赛亚书》说:‘你们要洗濯自洁,从我眼前除掉你们的恶行。’这不是说我们满身都是罪,而是——洁净,是一种对主的回应,是愿意被更新的心意。”

侍从低下了头,似乎被打动了。

“《提摩太后书》也说,‘凡属主的器皿,必洁净归他所用。’”她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定,“若我们希望这座城堡再次成为主愿意居住的地方,连自己都不肯洗净,又怎么去侍奉?”

梅里恩犹豫片刻,终究叹了口气,点头:“我去吩咐人烧水。”

霍伊斯在一旁眨着眼笑了:“我愿意第一个洗!香姐姐煮的水,一定香得像云雾一样。”

众人终于笑了起来,有人害羞地低头,有人已开始擦拭自己沾满煤灰的指甲缝。

这座曾积尘许久的城堡,第一次,不只是墙壁干净了——人的气息也仿佛被风吹拂一般,透出一丝新生的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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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雪的约誓
连载中英格兰的鸢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