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外,试炼场上。
司马空堂半靠在椅背上,一手拖着下巴,打了个哈欠。
瞥了一眼镜花水月上的弟子排名。
樾启这个名字以三百零五分的成绩位居第一名,遥遥领先第二名三十分。
而紧随其后的是黎阳和顾北舟,分数不相上下。
顾北舟仅以一分只差险压黎阳,排名第二。
司马空堂单手点着下巴。
他默默估算了下时间,以他往日的经验来看,这个时辰试炼的任务应是刚刚发布不久。
能立刻发现周遭异常,且一举拿下百分的就已经是心智与实力皆出类拔萃的天才。
司马空堂想起他上次担任监考官的情景,若是他没记错,当时拿到第一名的弟子最后的分数也才堪堪过百。
而这分数放在本次试炼来看,甚至闯不进前十。
他在心里嘟囔着:这都是些从哪里蹦出来的妖孽。
顾北舟是北海顾家的世家子弟,隐世大族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竟舍得让自家的嫩苗苗跑来中洲参加仙宗弟子擢选。
黎阳的母族似是与菩提塔有些交情,她会想来进入仙宗也不意外。
只是这樾启,表面说是承天府早年流落民间的小少爷,但司马空堂对此人无半点印象。
而且认亲一事颇奇,就连他一个外人想来都觉怪异。
可偏偏承天府的人不仅信了,还亲自送这位小少爷来入仙途。
司马空堂百无聊赖,藏在桌下的手摸上方见允的拂尘,拽了拽。
却被拂尘打出一条红痕。
方见允传音:……何事?
司马空堂呲牙道:你这拂尘可是无柱大师赐给你的天级法器,你竟敢用它打你的好兄弟?
他看到方见允愈发不善的脸色,掩饰地咳嗽一声,正了正坐姿:你快看排名!
方见允慢悠悠地看向镜花水月。
镜花水月前十的排名不变,只是偌大的水镜上,有一行文字分外清晰。
“宁寒君,排名231……等等,那是什么?”
司马空堂下意识地将写在宁寒君名字旁的那行血色大字念了出来。
“该弟子成功调戏魔修,使得对方抑郁悲愤而死。镜花水月特此昭示大榜,以示鼓励。”
司马空堂憋着笑,眼泪都要笑出来。
“这是哪来的人才哈哈哈……虽然成绩不咋样,但这气人的本领倒是鹤立鸡群。”
“你们菩提塔要是不收,我好歹得拉她进我仙盟,当个外门弟子也成。”
“你们仙盟自百年前那桩首徒叛逃之事后,不是连与那位名字相似的弟子都不收了么?”
女声空灵清脆,宛如一道飘渺如烟的风。
司马空堂扭头,剑宗的人还未来,方才说话的便只有星渊阁的人。
听声音,竟然是名年轻女修。
这个念头在司马空堂脑海中滑过。
转瞬间,司马空堂顶腔回去:“不晓得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仙盟自是欢迎天下修士共修大道,怎会这般肤浅,仅以名字论长短。”
只是司马空堂想起宗内某些长老对上任首徒的诋毁,心说也不是完全干不出这事。
心里这般想着,嘴上给自己留条后路。
司马空堂话锋一转:“反正我从没干过此事。”
白郁微轻笑一声,不知是嘲是讽。
而在镜花水月中。
宁寒君趁着无人之时,将腰间原本属于王昭的木牌扯下,重新换上了那位被变成仓鼠的魔修的木牌。
听仓鼠魔修话中的意思,王昭似乎在魔修中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怪不得别人都在干活,而他却可以躲在角落偷懒。
宁寒君打算原路返回,只是这地下挖掘的地道太多太杂。
在绕了三个圈仍然走不出去后,宁寒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她迷路了。
宁寒君瞟了眼身旁抱着一摞玉盒来去匆匆的黑衣魔修们,感觉怀中差了点什么东西。
于是她向前探出一脚。
“嘶!”
宁寒君“状似无意”地扶起被自己差点绊倒的魔修小哥,悄悄收回腿。
她安慰道:“兄弟没事吧?”
魔修小哥刚想摇头,手心稍微倾斜,端着的玉盒便齐齐摔落。
他神情惊恐。
千钧一发之际,宁寒君眼疾手快地替他捞起即将摔地的玉盒。
魔修小哥感激不已,像是在看自己的救命恩人:“你可真是个热心魔!”
宁寒君眉眼弯弯:“哪有。因上头命令来这的魔修,大家都是兄弟。”
说着,宁寒君将玉盒抱了些在怀中,不着痕迹地避开魔修小哥想要接过去的手。
“兄弟,不如说说你要送到哪去?我瞧你身形不稳,这些玉盒还是暂时交由我拿着比较稳妥。”
魔修小哥:“监事让我将这些魂玉送去血池,沿着这个地道走就是。”
魂玉。
原来这些玉盒里装着的是魂玉。
恶鬼面具之下,宁寒君神色难辨。
人死后抽取神魂,凝结在神魂中的便是魂玉。
一块小魂玉便凝结着一人毕生的修为,用其修炼者修为短期内飞涨但尤易走火入魔。
而唯有死前身负浓重怨气的人,死后的神魂才能有机会析出魂玉。
这种阴狠法门,就连四大魔宗都明令禁止。
可是宁寒君分明看到,像这样装有魂玉的玉盒,这里至少还有千余数。
宁寒君握住玉盒的手绷得紧,指尖微微发白。
魔修屠城,所为魂玉。
夜屠一整个宁家庄千万余人,只为魂玉。
忽地。
“你们两个是不是想偷懒!”
一条约有碗口宽的黑环蛇伺机而动,冲着两人大张蛇口。
漆黑的蛇牙溢满了毒液。
宁寒君闻声旋开,但魔修小哥就没有这般好运。
他的小臂被毒牙刺伤。
毒素入体,乌紫色在肌肤上大块大块地蔓延。
他捂着小臂,连滚带爬地伏在白脸小生脚下,因害怕而浑身颤抖。
“白煞大人,求求你,饶我一命……是王昭大人命我前来……”
白面小生一脚将他踹翻。
“王昭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刚练气的毛头小子,魔门的那群人说他是圣主转世你们就真信了?”
“主上还没开口,你们就一个个地把王昭当成救世主。”
“老子踹不死你!”
白面小生唤来黑环蛇:“吃了他。”
宁寒君抱着玉盒站在一旁,看着曾经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人如今又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感受到白面小生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微微垂下头。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主上送去!”
黑脸大汉牵着一根粗重的锁链,主链上又套着数十个手铐。
每幅手铐绑着一位被拐来的修士。
男女老少皆面黄肌瘦,半点看不出还曾是一脚踏入仙途的修士。
刚刚练气的修为,即将要死在了这处无人知晓的魔窟。
镶嵌在洞壁的灵珠散出一丝微光,落在宁寒君的眼中,照出一抹莹润的亮。
宁寒君弓了弓身子,一言不发。
“白面冷静些,别跟这些人耗时间。我身后的这批货还要拉去抽魂呢。”
“哼,算你今天好运。你等着毒发身亡吧。”
魔修小哥感恩戴德地跪地磕头。
一声又一声。
宁寒君走远了,听不真切。
怀中的记录石微微发烫。
记录石上浮现出新的墨字。
“恭喜宁寒君发现魔修屠杀宁家庄的真相,试炼分数增加五十分。
当前排名:第112名。”
“鼓励奖已送达,请注意查收。”
一道碧光从天而降,将宁寒君完全笼盖。
地窟的所有人均视若无睹。
这是镜花水月的作用。
以真实铸幻境,如梦似幻,叫人不知身在何处。
宁寒君沐浴在碧光之中,被禁锢的修为逐渐恢复。
她默默想到,只是一场试炼而已。
宁寒君紧紧抿唇。
这些事情都过去了……
可是,她过不去这道心坎。
碧光散去。
脖颈间的血色“禁”字如被压制,光芒黯淡,若隐若现。
-
宁家庄,陆地上正发生着一场屠杀。
滔天魔气遮住了整片天空。
碧云不再,乌云压城。
魔修蒙着恶鬼面具,手中的魔气尚未成型,就被顾北舟打散。
魔修心知不敌,施法就地遁走。
法诀来不及施完,一根细细的银线前后刺穿了魔修。
银线沾着尚未滴下的血,血珠滚落。
已是满地尸骨。
腰间的记录石上,数字正在飞速增加。
他顾不得看上一眼,手指缠绕着数根天银丝齐齐向外发射,如刃般轻而易举地割断身后魔修的头颅。
顾北舟脚尖点在魔修尸山之上,腾空跃上最高处的树梢。
步履轻盈,树梢未曾被压弯分毫。
月光洒下,泛着亮泽的天银丝不沾丝毫血迹,透着无尽肃杀之气。
天银丝已将此地布下层层利网。
“风起——”
一束风刃抢在天银丝之前贯穿了一只魔修的额心。
魔修身死当即化作一捧筛粉,地上只剩下一颗灵珠。
灵珠主动没入黎阳郡主的丹府。
黎阳郡主感受着丹府中丰盈的灵气,愉悦地笑道:“久闻北海顾氏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顾北舟脸色冷淡:“黎阳郡主将这控风术使得炉火纯青,顾某差矣。”
黎阳郡主轻轻擦拭着自己沾了魔修血的手指,漫不经心道:“黎阳有自知之明,不敢去触隔壁那位杀神的霉头,只得来与顾道友一较高低,还望顾道友莫怪。”
黎阳心里清楚,这场试炼她必然拿不到第一,不妨向樾启卖个好。
都说这北海顾氏清高孤傲,一向不屈于人,可如今这顾北舟还不是得蜗居于这片方寸之地。
忍气吞声地将分数白送给樾启。
这倒是打破了她对北海顾氏的印象。
她本以为两人会争起来的,黎阳略有些遗憾地想着。
反手便扔了三道风刃,分别命中乾、坤、离三个方位的魔修。
与此同时。
樾启守在魔修进入宁家桩的入口处。
他半掀眼皮,凌空而站。
体内的另一个魂魄感受到了宁寒君的气息,不停地冲撞樾启设下的封印。
扰得樾启心烦意乱。
手下更是没了力道。
有不长眼的魔修妄图杀死樾启,只是还未踏入他三丈内的距离。
樾启抬手,掌心猛地一握。
魔修爆体而亡,血液飞溅。
温热的血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樾启半边脸庞。
在骨子深处对血肉渴望的驱使下,樾启双目染上赤色。
红瞳望着手下另一波魔修,樾启唇边的笑逐渐加深。
瞳孔一凝,红光滑过。
砰砰砰——
血肉碾碎成泥。
而与这三人仿佛开了挂般的打法截然不同的是,在宁家庄内部躲躲藏藏的其他人。
赫连筠召来枝叶,掩耳盗铃地将自己包裹起来,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地下。
他现在只想拍死当初那个执意要来参加四大仙宗弟子擢选的自己。
“活该吧,爹娘让你别来,你非要来。爹娘防止你做傻事,要特意嘱托树长老看好你。结果你竟敢迷晕树长老,自己一个人离家出走也要跑到这个鬼地方,参加这个要人命的试炼。”
赫连筠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用力拍了自己一巴掌以示忏悔。
“……好痛。”
赫连筠捂着脸,头顶的小花苞垂下,仿佛奄奄一息。
门外是妇孺的叫声,孩童的啼哭声,与血肉被弯刀刺穿的声音。
赫连筠摸上自己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手都在颤。
赫连筠只得拼命将自己藏进枝叶团里,心中不住祈祷:没有人发现我,没有人发现我……
“喂,你在作法吗?”
辛玉瞧着这戴着金银的富家少爷紧闭双眼,双手合十,嘴上念念有词。
赫连筠听到辛玉的声音,一惊一乍地大叫,双手闭眼乱挥:“别过来!别杀我!我有很多钱,我可以给你很多钱……”
辛玉原本是要走的,一听到“钱”这个字,她又赶紧跑了回来。
“你能给多少?”
辛玉试探性地伸出一根手指头。
若是超过了一百颗上品灵石,她就……
赫连筠如同抓住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一座灵矿!我可以给你一座灵矿!只要你救我。”
赫连筠话未说完,辛玉拍来一道符将赫连筠全身上下防御住。
辛玉激动地想:那可是一座灵矿啊!
她小心翼翼地抓住赫连筠的袖子,带他走。
若是让赫连筠少了一根汗毛,那都是对灵矿的不尊重。
一张符篆打入魔修的胸,不过须臾间,符篆爆炸,将魔修也炸得粉碎。
而宁家庄的另一侧。
宗祠来了一不速之客。
林琼顺着宁寒君的气息找到了这处宗祠。
气息最后也是断在了此处。
耳边破空声起。
林琼不欲与这些魔修纠缠,可是对方像是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会杀戮,见人就砍。
不将对方杀死誓不罢休。
一根触手捅穿魔修的腹部。
林琼背过身去,走向宁寒君消失的那片魔藤叶林。
-
地下。
一位位手捧玉盒的魔修依次走入血池。
在走入血池之前,每一位前来送玉盒的魔修都须亮出自己的身份木牌,供监事检查身份。
宁寒君猜测木牌上刻的那些符文应是某种特殊文字,或者是记录了木牌主人的神魂气息之类。
就要检查到宁寒君了。
宁寒君眼睫轻扇,眸子沉静如水。
“诶,我认得你。”
一道极为小声的说话声附在宁寒君耳边。
宁寒君认得这张脸。
就是那位因瞌睡被她打晕之后扒了衣服的倒霉虫。
这位兄台甚至现在还没找到自己的衣服,随便套了一件白色外衣就这么过来了。
在摘了恶鬼面具后,王昭露出清秀的真实面容。
王昭对宁寒君扬起一个热烈的笑,虎牙弯弯,眼神澄澈得半点不像魔修。
“我问过其他人了,他们说看到你带着我走了。”
王昭说完才意识到不对,忙忙解释道:“不是我,我是说我被人假扮了身份。假扮我的那个人和你一起走了。”
宁寒君一边将藏在怀中的王昭木牌揣好,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
“你的身份怎么被人假扮了?我一直以为他就是你,不过我们在来血池之前就分开了,我没留意他之后去了哪。”
“他没有对你如何吧?”
王昭摸了摸鼻子:“那到没有,只是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衣服、面具和木牌都没有了。”
转念道:“好在大家都认识我,也没有刻意查我木牌的必要。”
“只是尚不知晓那个小贼存着何种心思,万一坏了主上大计就可不妙了。”
王昭怎么也想不到,他话中指的小贼本人就光明正大地站在他面前。
宁寒君不露半分怯,眉头微皱,模仿着那位仓鼠魔修的说话方式。
“神灵的恩赐降于你身,只要你在这,那小贼就不足为惧。”
王昭羞红了脸,不好意思道:“你别老是这样说话,我只是个练气的新弟子,跟魔修前辈们比不得。”
宁寒君微笑:“你是堕落神灵赐下此界的福运,你说得都对。”
王昭涨红了脸,不与宁寒君争辩,沉默着绕到她的身后。
宁寒君观察着每一位魔修受监事检测身份的流程。
似乎还需要往木牌输入一道魔气。
这可不太好办。
宁寒君将自己的身子一点点挪到队列之外,慢慢溜走。
手突然被攥住。
王昭不太理解:“你不是要来送玉盒吗?都到血池了还走什么?”
宁寒君编了个借口:“我木牌好像也被那贼人拿走了。”
王昭看了看宁寒君认真的眼神,又低头瞧了眼她分明挂在腰间的木牌。
一时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故意哄骗自己。
宁寒君顺着王昭的目光低头看去。
心虚一秒。
王昭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又想让我替你打开咒令?”
宁寒君想到自己这个身体的痴汉性格,一瞬间福至心灵。
“是……”
王昭无可奈何,往木牌打入一道魔气。
魔气纯粹浓度之高,宁寒君平生罕见。
是先天魔体。
怪不得被认作那什么圣使的转世。
史书上对先天魔体记载不多,千年来仅仅出现三位。
前两位出自仙府,先天魔体被发现后一朝堕魔,因仙魔两派功法相冲而爆体身亡。
第三位一出生便是在魔宗,自显露出先天魔体的体征后修为一跃千里,一统魔域后不知所踪。
宁寒君嘴角微微勾起,意味不明。
她打量着王昭。
王昭被她的眼神看得浑身不适,后退两步。
“把木牌拿出来。”
监事检查完咒令无误后,放宁寒君入内。
宁寒君刚一踏入这地盘,便被几欲冲天的血气震住了。
脚步不自觉地慢下来。
池中满是嫣红的鲜血,血池下似是有什么在沸腾。
咕噜的气泡接连自池底浮上水面。
血池中央的血水滚动最为剧烈。
一颗颗头颅被翻滚的血水推到血池边缘。
宁寒君看得清楚,那颗头颅是沈婆婆的。
沈婆婆脸上的笑容停留在她被魔修杀死的那一刻。
与原主记忆中,沈婆婆为护她而死时的画面一模一样。
还有宁家庄的其他人。
那些……或多或少在原主记忆中占据一寸之地的人们。
霎时间。
玉盒被摔碎。
一颗颗魂玉被释放出来。
倏然,血池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