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下的泪水,没有什么值钱的重量,回忆是经不起推敲的历历过往,存活在言辞语句之下,划碎了心肠。舍不得睁开的双眼,一张一阖之间的黑暗,根本毫无差别,荀卉再而哀声道:“不,我错了……兰草依泉,山色浓翠,疏篱几许,窗铃幽鸣,红烛纱橱,清茶浊酒,拨琴鼓瑟……镜中时不转,世上已百年,弹指挥间,我此生最为难忘的日子,转眼去而不返……看着子衿安然沉睡在我的手怀,我抱着她轻偎在夫君的肩上……那逝去的岁月,千金难换……”
“大姐姐,你别哭,别哭……”良言一句三冬暖,谷米的小脑袋里装不进什么大道理,只是极不愿见到任何人伤心,任何人哭。
“对啊,既然都过去了,你就不要那么介怀了。”瞿麦这会子大抵完全意识到自己先前的鲁莽,平素里娇蛮惯了,向来少有嘴上春风的时候。
徐徐转眸看来,回以一个浅淡的微笑,纵然她深知自己没有消受宽慰的资格。荀卉抬手拭泪,瞥见沾的血色的袖口,那止不住的血水,不是惩罚,是馈赠。口中娓娓相道的起承转合,却是一镣镣捆缚的枷锁:“后来,我渐渐发现,这方‘世外桃源’,并非如我们当初所想的那般宁和安谧,或因为长期隔绝尘间的缘故,镜中阴煞之气悄然蔓延,幽寒侵体,之于我也许尚能抵御,但夫君和子衿却……他们的身子耐受不住,日复一日愈发变得虚弱……”
于方寸之内自成天地日月,纵观世上奇珍异宝,单凭这一点就已属凤毛麟角,若再可凝滞光阴、永驻年华,岂非旷世独有?!自古肉胎凡身者,皆渴求长生不死,如能一朝掩迹镜中,断尽后顾之忧,千年万载则可堪比那仙君神袛,逍遥自在。
——镜花水月,再美也不过是愿景。
“岁杪时分,至寒之镜。”天运降下长久的寿数,春秋更替见得多了,博闻强记就往往力不从心。草蛇灰线,果不其然有所牵连。玄枵师无奈苦笑,倒不是达观透彻,多半是参杂了些抱怨——上古那些个创世大神忙中偷闲,尽可以去看看远川泽野,陶冶性情,闭门造车整出这一些有的没的玩意儿,属实坑害了后人。
书页浮黄作古的山海异闻,文字零落蒙尘的大荒遗训,竟未曾余留只言片语,澹台长至不禁疑声询问:“玄枵大哥,何为‘至寒之镜’?似乎从未听闻……”
“这诡秘之极的上古神物,若要解释起来,一时半会还真是难以言尽。不如暂且旁而置之,机缘一到,自会分晓。”玄枵师捏揉捏揉眉心,眼中这俊郎清质的少年,人生苦短,能稍稍帮衬摒挡下一分,便是一份,拖延上一刻,便是一刻。
“天天就知道装神秘,没劲透了!”看不惯这一套故弄玄虚,大抵回回上钩的愣头青,也难免吃了吐。眼风扫落叶,一片接一片,瞿麦置嫌百般。
“所以,你们最后决定搬离,重新回到古镜之外的世界?”泪水偿还不尽愧恨,也消磨不掉过责,不是救赎、不是解脱,却让旁观的人心生恻隐。众人留意古镜之事未有察觉,梓叶悄然行至床榻周近,手中幽青荧凝,欲稍以相助,促缓曹珞的创口愈合。
“姑娘向善,身有伤损在前,就不必再徒徒消耗气力。静心待我说完所有的故事,便是最大的馈慰。”梓叶正欲施为,荀卉伸手阻下,转腕拢指稍稍一拂,化去了梓叶掌心积聚的灵力,而后面露苦笑道:“祸不单行,福无双至,自踏出古镜外的那一刻,所有的悲运仿佛从此纠缠上了我们,一桩桩、一件件接连发生,我根本无力改变什么……索求无度、罪有攸归,一开始我悖逆天理,将他们强留在身边,就已埋下了祸根……时光匆遽,素来不会偏颇于谁。”
无意抬头瞥见那悬于帷帐之上的琉璃小锁,剔透莹润、精致细巧,那是求不得康宁长健的“不祥之物”。脑海中子衿天真可爱的模样然失色,封存于记忆深处,那不时回想的吚嘤啼哭,刺痛了为人母者的心肠。双膝略些发软,荀卉徐缓起身,携梓叶一并回到偏殿厅堂正中:“离开古镜之后,我们重回昔日的山脚小屋暂居,不知为何,仅在三月之内,夫君他竟开始急剧衰老,而子衿也日复长大,从一个身在襁褓的婴儿,长成了三两岁孩童的模样。”
“啊?!怎么会这样呢?!”不求较之比干多一窍,多半还是历练得少了,樱桃口微张,瞿麦惊诧道。
或许之于心底残存难去的不愿不甘,或许之于所谓的命盘筹数嗤之以鼻,荀卉冷冷作答,声线微带颤抖:“天降罪罚,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盈缩卷舒,时有所化,原本无可强求。但人寿烛尽,便生贪取海屋添筹之念,不由要人浮想联翩。千虑七行,澹台长至顷而剔透了其中关节:“滂水有兽,名曰蛊雕,其状如雕而有角,其声嘤然而似哭,酌取其心脉之血,服之可回春增寿,延年不尽。”
零落的只言片语,勾住泗州城外那场大雨迷蒙中的点滴,单手托腮,瞿麦沉吟索索:“长至哥哥,按你说的,该不会那个人他……啊?!我好像大抵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瞿麦,好瞿麦,你跟谷米解释一下,好不好?我听不明白呀!”东边的日出西边的雨,打南边来的谷米有解不开的迷,难得还有瞿麦能猜到的事情,扽住了赶紧问个清楚。
“待会、待会!”这头千丝万缕、前因后果都没掰扯干净,瞿麦可不想被谷米打断了思绪,摆摆手敷衍道。
“‘珂儿’,应当就是她了……”名字噙在口中,孽根缧绁于身,荀卉从未敢深思,那个孩子的身世若何、相貌若何、爱憎若何,有怎样的际遇,有怎样的人生?或许——他们才是始作俑者。
但是至亲浓于骨血,她俨然无暇顾及,善恶、是非、对错种种,煎水作冰亦求水,海中捞月可无回。荀卉深叹一口气,这尚能喘息的胸膺,还有心跳的声音,但很快就再也听不到了吧:“困兽犹作垂死斗,为人父母者,此心拳拳。之于即将要发生在子衿身上的一切、一切,要我们如何坦然接受?故而,正如诸位所料,我与夫君开始四处找寻长生灵药,当无意得知关乎蛊雕心血之事后,夫君便执意启程,乘着他的身子还未气竭衰尽……”
是故人间千番辛苦,多因渴念而生,枯木死灰,欲取高岭之花;末路穷途,妄取一线生机。即使强求强留,即使相执相争,改变得了过程,改变不了的终局。
“容我想想啊……嗯——如果珂儿说的都是真的,我隐约记得她好像说过那个‘大哥哥’,是因为受了伤才被村子里的人救下的……哦——原来、原来,他是故意的啊!珂儿被骗了!诶——算算时间,也不对啊!”抽丝剥茧一缕缕,瞿麦总算大概明白了来龙去脉,可惜肚子里熬浆糊,倒了一般留一半。
有板有眼听着可认真,谁知到最后依旧是一笔糊涂账,谷米撇嘴埋怨,道:“瞿麦你一惊一乍地做什么,我都被你吓着了!”
指节曲张,掸一掸领襟上粘黏的尘土,任何时候皆必须庄重的仪容,双目微眯,视线忽暗,玄枵师鄙夷置嫌,语气里是惯有的云淡风轻道:“有何大惊小怪,瞿麦你莫不会仍以为,珂儿她是活在现世的人吧?”
“难怪那个时候长至哥哥疑神疑鬼的,现在想起来,不无道理啊!”也顾不上和玄枵师呛劲,倒吸一口凉气,瞿麦满心满怀懊恼,当时为啥抽抽了,可恨——竟然被蒙蔽其中。
倒不是要特意揭短挑刺,只为这苦中作乐的日子,续上些生趣。玄枵师咂舌,再送一波奚落:“啊,这都慢了一大截,你刚才还好意思说自己听明白了?”
“你们……先静心待荀卉姑娘说完。”梓叶不住劝止道,只怕再有十个来回,玄枵师和瞿麦都折腾不明白,何况还牵带着一个迷糊的谷米。
若问何谓残忍决绝,且不过是对他人的残忍,对他人的决绝。荀卉的视线始终焦灼于玄枵师身上,幽昏的光线,那诡秘莫测的来人,洞穿全局,又置身事外,有着斩断一切纠葛业障的手腕。
那些没有结果的过往,泯亡于岁月,掩藏于口齿,有时候不尽然都是坏事。青焰闪灭,钟漏更长,敲打过这偷生地宫中的成百上千个日夜。岁月腐蚀的墙砖,冰冷刺骨,砖墙浇砌成囹圄,锁缚着自己,也囚禁了善意;阻隔光明的平棊,高高在上,蒙覆了良心,欺骗了前尘,却改不了终局。
踱步书案边,手指慢慢磨搓过凹凸颗粒的木质纹理,那沉积的岁月,也匆匆,也无声。荀卉慢声道:“欺骗?!或许远不止如此……潜入淮夷族中之后,夫君千方百计博取村民的信任,但任凭他如何释出善意,那儿的人对于蛊雕之事,始终缄口不言,根本无从下手。暮来朝去,光阴如流,每多停留一日,他双鬓沾染的苍色便增加一分,他在意的并非是自己的生死,我们的子衿,她等不起……”
恰如其分迎上荀卉投以的目光,眼底那自远古而来的澄澈通明,跳脱了人世悲喜之外的纷纭繁复,他化归了所有自在优悠。鼻息之中陈腐浮泛,玄枵师怅然叹气:“唉——”
“玄枵哥哥,你唉声叹气的做什么?”大事小情逃不过,谷米哪哪管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