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077章:谎言成网

没有慷慨激昂,没有陈词诡辩,回忆在犹如长河的岁月里折磨,不知如何才能寥寥弥补。等待最后的公判,泪流尽时,只觉眼底无限的干涩,善恶到头,反获得了意外的超然。眼幕低垂,瞳中晦暗如墨,难免一丝无颜以对,荀卉将实情一一倾然相诉:“于是……夫君他私下勾结左近山头的强盗贼匪,以引路之名,将他们带往村寨,为只为趁乱逼迫族长说出蛊雕所在……难料,世事尽不遂人愿,恶匪盗徒求财不得,便肆意放逐仇恨,刀劈剑落之间,杀红了眼,屠尽淮夷部全村百十余口性命,连夫君也不能幸免于难,重伤濒死……”

字字言轻字字血,沉沉罪愆沉沉冤,贪得判官生死簿,爱恨勾销尽如烟。空旷之中,余音声消,沉默悄然蔓延,这早已落入情理的答案,真切听起来,却依然要人难以释怀。

条分节解,总算厘清了所有脉络缘由,血气一时翻涌,瞿麦几步走到案几前,单手握拳抵在桌角,按捺不住气愤:“是他!竟然是他!你们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你知不知道,珂儿和那村子里的人曾经对他多好!他们感恩戴德、尊为宾上的人,根本就是个畜生!不——是连畜生也不如!老天有眼,要他变成不人不妖的模样,这叫报应!”

“瞿麦!”冤头债主,或许当场悠悠众口,谁也没有置喙折辱的资格,瞿麦言辞过激,澹台长至即而阻止道。

“长至哥哥,你别拦着我!这都是事实,敢作不敢当吗?”说风是雨的性子,瞿麦哪里听得进劝。

饮鸩止渴,渴未止、人先死。荀卉慢慢抬眸,这年少气盛的人儿,会叫她想起当初那个天真浪漫的自己,那个尚未被命运囚锁摆布的自己——她还有未来,我已达末路。热泪滴落脸庞,残留下一行行冰凉:“收因结果、天理昭彰,只可惜我们悔悟的太晚……夫君强忍着一口气不肯咽下,直到那个小女孩出现之刻,他都曾以为尚还有一线生机……呵呵——谎言编织成网,困不住别人,却束缚了自己。怎会料到……残躯败体,雪上加霜,夫君他到最后终于还是支撑不住,失去了意识,当他再度苏醒,为时已晚……”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偏找苦命人。万念皆由贪欲生,人世到头几炎凉。

那些鬼说神话,只知其真一二,不知其假八.九,倒也不是非要指摘人心汲营,回头想想,他玄枵师自嘲也是那五十笑百的俗物:“凡人之躯,怎可堪受妖孽心血,失其真味的‘寿与天齐’,害己害人,得来何用?”

“所以说,是因为喝下了蛊雕的心脉之血,他才变成了这个样子?可……珂儿她也不知情啊,又不是故意的!”瞿麦引颈望向床边,纱帐遮住了大半,看不见曹珞,只余突兀的妖角的边缘,床褥上斑斑血迹,沿塌之下也渐而淤凝了一片。

松缓手中的力气,瞿麦惯而交臂胸前,赶巧遇上往前探头探脑的谷米,顺手拽住了他的衣领。也是难得遇一回哑炮,谷米非但没扭捏挣扎,眉头一拧,反低声弱气道:“好、好可怕……瞿麦,那大哥哥看着,也挺可怜的……”

自案上木匣中,取出一螭龙纹佩,将鬓发勾收耳后,荀卉俯身吹熄灯盏,余烟袅袅弥散,而后重新落坐床边。纵使隔绝人世、身在地下,纵使这“家”早已分崩离析、残缺不全,但仅从这错落有致的布设,洁净无尘的器物,便不能猜测,她所付出和给予的珍惜。

一块玉佩,已非势位至尊的象征,却是曾经割舍不下的喜爱,如果黄泉幽司、忘川故里,尚还能铭记或些前生往事,便让一切在相遇前终止——他依旧是邾国尊贵的公子,雅韵非常,从容一生。

荀卉掀起被面,露出的手臂已然血色渐失,白皙的肌肤下暗青的血脉,依次掰开曹珞紧紧合握的五指,连同螭龙纹佩一通落入掌心的,还有静悄滴下的眼泪:“当我找到他的时候,夫君就已然是这幅非人非妖的模样……他蜷缩在一个山洞里,不断用头磕撞着石壁,试图折断异生出的犄角……那双眼空洞无神,似乎注视着我,却又分明是如冰霜般的冷漠,口不能言,他想要同我诉说他所遭逢的一切,却根本无能为力……”

痛如剜肉,恨如切肤。几多日夜的扪心愧责,救赎与偿还,一次又一次招惹的回忆,将人盘剥得遍体鳞伤。那漫过心头的苦楚,再难自抑,声音止不住的颤索,荀卉续而道:“正如诸君所言,他是凡人,不错……既然身作凡人,就不当妄起贪念——贪生之念……可、可是……要他神志尽失、徒具形骸,人身不似人身、妖骨不似妖骨,犹如行尸走肉般,永堕非道之中,连绵千年无止无休,求生不得安,求死亦无门,这样的惩罚,难道还不够么?”

“碍于夫君形貌之故,我们一家重新回到了古墓,原以为或许注定与尘世天光无缘,这地底的无尽黑暗,才是我们的容身之所……事与愿违、哈哈——事与愿违……痛苦永远不会停止……永远不会!”揉眵抹泪,眼眶生疼,荀卉默然紧闭双目,黑暗能稍许抚平心绪:“说我疯癫也好、痴傻也好,我曾经安慰自己,哪怕只能同夫君与子衿这样相守下去,三年五载,又有何不甘?只是——只是……老天连这最后的一丝冀望,都不肯施舍于我……”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浮生事事多煎熬,人亡曲终两不知。

“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子衿她会……”恻怛之心,爱莫之助,梓叶试探发问。

“重回此地,尚不及三日,自古镜之中忽而幻出一名女子,自称‘霄贶镜使’。”荀卉轻声作答,恨意入骨,还施彼身,或许正应了果报。

“‘霄贶镜使’?!” 澹台长至口中喃喃,能聚形化灵,这古镜即使无通天之能,也当得上隋侯之珠。

夸诞生惑,瞿麦难忍起疑,语气却较之先前轻缓了许多:“从古镜里边出来的……你们从前在里面住着的时候,都没有发现她吗?怎么可能说出现,就忽然出现了?”

“言已至此,我又何必再起欺瞒之心?那女子,先前我们的的确确从未相识,亦或者说,我们栖身镜中之时,根本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腕骨托枕前额,内腑隐隐阵痛,荀卉慢慢摇头否认。若说尘世尚有可供慰藉之物,堪以轸念之人,千番艰难、万般幸苦,便也不曾艰难,不觉幸苦。但若连此唯一贪日偷生的信仰,也轰然崩塌湮逝,那活着就只剩一副皮囊。

骨肉相系,血脉相融,为人父母者,凡神魂梦萦,皆在子女身上。仿佛抽干了呼吸之间的最后一口气力,绝望是会迁延的藤蔓,几近嘶哑的嗓音,荀卉所言已然听不清明:“那自称‘霄贶镜使’一出现,便将子衿胁掳了去,我非习武之人,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将子衿自我的手中抢走……我根本无计可施……”

“女娃娃能有什么错啊!有错,也不在她……没来没由的——”小声嘀嘀咕咕,剔除那些个骄纵使性,瞿麦也并非全然冥顽不灵,话分两端,愤世嫉俗、伸张正义也有不屈人下的时候。

指腹暗自发力,甲缘寸寸抠入发际,一道道红印残余肤表,脸上浮起莫名渗凉的笑,荀卉贸然打断:“缘由?!那女子倒还真的给了我一个‘缘由’——‘你等顽劣贱徒,假镜使沉睡之际,擅入神镜,污损亵渎明灵,为今聊以戒惩,遂以亲女之血拂拭为净!’”

泥足深陷,一错再错,玩弄于命运的股掌间,傀儡师与提线偶的游戏,操纵者的欢喜,造就受纵者的悲剧。

“子衿哭闹着喊娘,我是她的娘亲啊,我本应该保护好她的……我本应该保护好她的……可任凭我如何苦苦哀求,哪怕以命相易,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的孩子……为什么……”自责深种,却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看着孩子受尽折磨,伤在儿身、痛在娘心,更何况是生死的相离。全然沉浸在无尽的痛苦,神识出窍恍惚之间,荀卉痴怔自语道:“尖锐的爪甲深深没入子衿的眼周……她喊疼,挣扎着要我救她……血……她的衣裙上……都是血……”

不曾见过光明的眼睛会更趋近于黑暗,不曾逃离黑暗的人,用什么寻找光明?浑浑噩噩即要走完了的一生,绝境、森幽、窒抑、狭隘,几乎充斥了所有,一石遮天、一砖蔽日,困囿数十尺见方,囚桎百十丈地底。

自己仿佛是那悬刀脖上,咄咄相逼的刽子手,梓叶眉头深锁,转眸看向玄枵师,犹疑试探:“玄枵大哥,方才多亏荀卉姑娘施为相救,替长至解除了尸毒……既然事情都已过去——是否可以不再追究……”

浅叹一息,玄枵师始终目光垂垂冷淡,或许经历过太多事,当聚散无常,悲喜看穿,共情也就卑微得不值一提:“我的本意,梓叶怕是有所曲解。旁人之事,是非错对、善恶因果,我玄枵师自问没有资格妄加指责。诚然凭心而论,今时确有一刻,我欲取曹珞之命,以祭屈死亡灵,但此念稍纵即逝,亦不过一时恼怒愤然、怏懑盈胸而已……”

“玄枵大哥……我……”生死皆是进退维谷,梓叶也不好再做争辩。

如今的情境属实为难,澹台长至遂也急于解释道:“玄枵大哥,梓叶她——”

玄枵师秉持信念,豁达松快一壶茶,得过且过一天钟,插科打诨混日子,高谈阔论岁如风。但穷极此生,大多时候他都在违心违意,忙东忙西。正色言辞,便是他最为厌恶的皮相:“梓叶不必自责,长至亦不必急于宽释,所谓的‘尘埃落定何处’,我区区一介局外人,从来不是什么造物主、断事官,想来荀卉姑娘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我们何不遵从她的选择。”

与其说是选择,反不如称之为祈愿,从前贪生,如今贪死,这般荒唐怪诞、啼笑皆非。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剑铭长歌
连载中中二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