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风起,游走衣襟袂帘,静随着点滴往事,在一丝一线里牵连。阴浊之息沉沉弥笼于清冷的地底幽宫,若不是青氲燃照千年未熄,这透骨浇髓的黑暗,定会将最后的希望慢慢抽离,直至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生机、任何欢趣。
——只恐怕,一切都为时不远了……
荀卉手中不停,将曹珞首颈处的血迹一一擦拭干净,目光款款全然倾注他的脸上,口吻平肃间三两冷言淡语,徐徐揭开了关乎曹珞身世的未解之谜:“先时鲁地曾有一属国,史称为‘邾’,乃五帝颛顼之后,以‘曹’为国姓。历经数百载沧桑变换,邾国国运渐衰,直到距今一千多年之前,终于气数殆尽,踏上了亡国之程……邾国为楚所灭,楚兵四处追剿王族余孽,身作邾国公子,夫君自然也难以逃脱。他率部出走西行,一路顽抗拼杀到最后,仅剩下他独独一人……”
血雨腥风飘散飞扬,落入苍苍黄土、融汇茫茫大川,历史长卷累岁经年,徐徐铺就而成,谁浓墨重彩、谁轻描淡写,谁青史留册、谁恶名远播,浮沉之中,谁与谁,又不似恒河一沙、沧海一粟?无法参透者芸芸,故而日复一日,覆辙重蹈。
闷默权作旁观客,眼看已有小半盏茶的功夫,右手五指渐次合拢,再而略显无措地停置于鼻下,玄枵师连慨连叹道:“一朝堂上君,一朝阶下囚。古往今来分分合合,无止无休,这血染陈尸的江山,究竟有何好看,值得若般营汲求取?!落败者一蹶不振,得胜者将相帝王,哪怕仅仅是个寻常百姓,到头来不也注定要两手空空,与在外殿棺椁里高枕长眠的那位一幅模样,落得个魂散黄泉的下场。”
玄枵大哥此番言辞豁然物外,又兼具暗喻,想来之于情势脉络,他早已清明。对于荀卉姑娘相诉之言,多择以缄声不语,只取其无关略作表态,似乎是故意为之,另有所待——字句入耳,听得真切,视线游移在荀卉与曹珞周遭,澹台长至微微忖量。
“玄枵哥哥,你没事胡乱叨叨什么,谷米听不懂!”四处太过幽谧可怕,谷米时不时瞄两眼身后,只觉得阴阴冷冷的气流钻过鞋底,直往背脊梁里钻,能随便找找话由搭上一腔半腔的,也挺好。
这鬼机灵葫芦里卖几贴几味药,他玄枵大哥心里明镜儿似得,事不关己,长至那头挂起,玄枵师一改满容持重,复归遗俗绝尘之姿:“谷米,大家可都在呢,有什么好害怕的?若是觉得凉了、冷了,尽可以让你长至哥哥褪下一两件衣裳给你,故意挑着玄枵大哥‘有感而发’的时候插话,可算不上君子作为啊!”
“略、略——”尚有什么东西能欺瞒过“料事如神”的玄枵师,谷米连吐两下舌头,连忙转身朝着他长至哥哥挥手,道:“长至哥哥不用脱衣服,别听玄枵哥哥乱说!”
谷米这头“抄过场”的劲儿还没过,瞿麦这头紧接着“亮个相”,好在好在姑娘的心思还紧念着,将话题重新引到了荀卉身上。瞿麦疑声道:“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们后来一定逃过了追兵的围剿堵截,可按道理,你和这个‘谁’——嗯,最多躲上个三五年景,等风声过去了,就可以回去了啊,却为什么要一辈子古墓里定居下来?这地方,黑呼呼、阴嗖嗖的有什么好?”
将曹珞鬓角的发轻捋至耳后,唇边闪过一丝难掩的哀愁,荀卉敛手落回膝侧,道:“藏身墓中的两年里,子衿出生了。她的到来,让我与夫君欣喜万分,我们曾一度决定,搬离古墓,过回平常人的生活,但最终促使我们留下的——是一面古镜……”
旷日积晷,多少诡轶秘闻、殊罕瑰奇长埋谷底深渊,鲜为人知。悬怀余想,这座偌大的茔冢地宫又何不原本就是一桩奇事怪谭?
疑信参半地撅起嘴,交次眨了眨左右边眼睛,瞿麦反问道:“古镜?!这么气派的一座阴陵,陪葬一两面镜子,有什么好奇怪吗?”除非天崩地坼,大祸临头,否则对于瞿麦姑娘而言,自然什么事都用不着大惊小怪。
眉心暗锁,星辉隐潭的墨色眼眸微微攒过一点亮斑,玄枵师稍些凝滞沉思,顾自喃喃低语道:“古镜玲珑,玩弄掌间……原是如此,妙哉、妙哉……”同路随行,时而相近相亲,时而若即若离,就好似他半清半明的来历、或浅或深的话语,实在叫人琢磨不透,他玄枵师究竟意在何处、意欲何为?
“言不对句、词不达意,你这算命的瞎说什么啊,总之一句话——就属你怪里怪气的!”两胳膊交互别在胸前,瞿麦禁不住满心诧异。依着玄枵师原来的脾气,本以为他能扯出什么“惊天大论”,没成想算命的一朝改了路数,反而让这位姑娘有些措手不及。
疑窦纵生,兼之玄枵师欲说还休的寸语寸金,澹台长至适如其分,诚然相问道:“古镜是否沈藏何种玄虚?还请荀卉姑娘明示。”
思绪聊以平复,细细回想间,遣辞措意不蔓不枝,荀卉倾首垂目,道:“那面古镜,确有稀罕之处——由外而观,镂纹錾花、嵌玉鎏金,工艺极为精巧上乘。镜身圆润规整,初及五寸,镜面光洁细腻,明晰映人,不似寻常铜胎浇铸,反倒更似玄铁炼磨而成。”
“就这样啊?!”耐不住性子,瞿麦光顾着半道儿上截断别人说话了,哪还能听得全面?
“非但如此,古镜之中的另一番世界,才更为要人诧异称奇。”摇头以对,荀卉接续道。
“镜子里的世界?那不是应该同现实里正好相反么,干嘛说得玄玄乎乎……”才疏学浅、孤陋寡闻,用在别人身上可能不过自谦而已,但在瞿麦这里,真就算用得贴切,也不知灵墟上下成日里惯着、溺着,终究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
从前多是由衍辰在瞿麦身旁时刻警示提点,如今衍辰踪迹全无,澹台长至难免取而代之,道:“瞿麦,你勿要曲解荀卉姑娘言下之意。”
瞿麦鼓起腮庞,顺带推了推捂嘴偷笑的谷米,默不作声。想想这话若是换了玄枵师来说,恐怕动静就没这么“风平浪息”了。
四下一霎寂静,耳旁依稀尚能听见血流滴落的声音,荀卉垂垂闭阖双眼,脑海中辗转的记忆一闪一晃,轻轻道:“镜中的星辰日月、山川河海、花木虫鱼,仿佛都是真切存在的,虽不如镜外的大千凡尘,至广无垠、纷繁万端,却意外地辄如我与夫君所想,那般宁静恬淡、萧然绝俗。所以……当我探知了其间奥妙之后,便与夫君商榷,何不进入到古镜之内,三人相依而活。”
揉捏眉心,敛息浅叹,玄枵师澄虑发问,语气稍显弛沓,却又在漫不经意间隐衔诘谯:“清雅闲适之地,放眼山海内外比比皆是、不在少数,姑娘你甘愿屈身镜中,恐怕另有缘由吧。”
悄然探出掠上玄枵师眉眼的浅浅怫色,梓叶正欲相询,再三犹豫盘桓之后,选择默声作罢。
眼睑猝动,盍然睁开双目,泪滴滚落,心底的苦痛沉渣泛起,颤抖的声线微微哽咽,荀卉道:“你猜得不错,一切诚然始于我私念作祟……当初执意留下,是因为古镜之中的时间,永远静止不前,无论身旁多少日夜更替、寒来暑往,只要身在镜中,便皆与我们无由……夫君与子衿,他们仅是凡人,即便上苍见怜,寿数亦不过百岁……”
殊途相离,酿成几番哀哀怨怨?岁月尽时,铸就多少凄凄侧侧?情意缠绵,痴儿騃女许一句海誓山盟,发愿直至地老天荒,孰能知尘埃落定后——瓶沉簪折、劳燕分飞者过半,相濡以沫、白首不弃者寥寥……但命运偏偏最喜阴差阳错,身作提线傀儡,只得硬生生任由它摆弄,让相守人难以相知、相知人无可相守。
“从来求而不得易能忘,得而复失锥人心……我害怕失去,害怕有朝一日夫君和子衿会离开我,我想长长久久陪伴着他们,亲眼见他们寿终身死,我……我做不到……我怎能做到……”褪去一身漫长的光阴,若不是那较之凡人更为长久的寿命,她也仅不过是一介人妻、人母,不求万古垂名,不求绝伦入圣。
惭悔已成难收覆水,脏腑在胸腔里颤索撕扯,此种疼痛,远胜过剥肤摘胆。涕泗交流,荀卉愧负道:“我曾经以为,天赐宝镜神物,就是为了成全我们这段情……对,对……我痴人说梦,以为藏身古镜之中,那停滞的时光,可以替我们抵挡这世间所有的苦难,殊不知……殊不知正是我的执妄,最终酿成了大祸……”
一刹执念生、一世抵为偿,能舍昼想夜梦,反参不透生死离分。有些缘,自结下之始就难逃诀别;有些人,自相逢之初就注定舛错,无论历遍多少悲辛,问尽多少奈何,命运从来余留苍白,不容谁来解释。
犹如落雷幽谷,澹台长至指尖微凉,心事叠云染雾,点上眉间:易地而处,见始知终,眼前一双鹣鲽,曹珞与荀卉今时逢厄交困维艰的局面,来日极有可能昭映于己身,若真如是,又当如何?!
年少不知散人间,白首山河空念远,当陪伴习以为常,叮嘱司空见惯,以致倦烦憎厌,直到一夕阔别,永无相见。那些错失遗憾、追悔难平,钝痛捶挞过胸口,神思缈缈,梓叶低声自语:“相隔重山万水,好容易遇上了,两情相悦,奢求长久为伴,又有什么错……”
倘若自始饥寒,不曾身披轻裘暖,倘若自始伶仃,不曾历尽人情长,倘若所有的美好,都不曾与我有关,这世间便不再有那般磨心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