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两尊树形连盏膏灯,枝桠托举铜盘,燃引冥冥青焰,晕散出细雾似的光。墨灰色石门复古雅致,立身门前,五指触上那鎏金虎钮衔环,竟残下了透骨的冰凉。
“轰隆——”,耳旁复次想起闷重之声,这古墓中一道接续一道的门后,淀积了太多悲欢离合:眼前豁然,屋内床榻、桁架、屏风、案几,四隅当心,各着其位,清清冷冷几笔勾勒,陈设写映入眼,再简素质朴不过。
一手覆掩曹珞耳旁,且将他的头往自己的肩上倾了倾,荀卉道:“澹台少侠有劳,行到此处,便可以了。还有——诸位若是不弃,就请暂时入内稍作休憩,你们想知道的……点点滴滴,我都会如实相告。”
澹台长至颔首会意,落手身侧,与恰时走近的梓叶对视一眼,隐忧难安。
“既然荀卉姑娘有心,你们愣着做什么?折腾了几个时辰,也是时候歇歇脚了。”始终跟随于众人最后,销声匿迹了小半盏茶的功夫,再度听闻玄枵师那不徐不疾、自若从容的声音,竟惹起几分久违之感。同瞿麦、谷米一道上前,玄枵师暂而落步,莞尔浅笑。
相处的时日并不算短,荀卉与曹珞出现之后,玄枵师言行间浅微的变化,作为友伴定会全数看在眼里,不论梓叶,亦或澹台长至,甚至于瞿麦与谷米,总多少能够体会。心有记挂,梓叶询问道:“玄枵大哥,你看起来……”
“阿——”谷米精挑细选了好时候,黏黏糊糊正盘算着向他的阿姐与长至哥哥卖乖呢,不成想什么话都未来得及溜出口去,当即就被梓叶一个“噤声”的手势给噎得结实。
“梓叶无须担扰,玄枵大哥今时确有些乏了,仅此而已。”余光中,瞿麦幸灾乐祸、谷米衔冤负屈的模样尽数承入眼底,玄枵师习惯地整捻袖沿,话风平淡地犹如蜻蜓点水。只不过,玄枵师他终究是玄枵师,无意明述之事,适时左右样他,也无伤大雅:“噫——打住、打住,我们若再而似这般闲话下去,就真的‘不通人情’、‘不知礼数’了。”
耽搁片刻,澹台长至一行依次进入地宫偏殿,但见荀卉侧身坐落床沿,边轻缓将原本枕在曹珞脑后的手抽离,边拢掖被面,仔细披覆于曹珞周身,行止之间,惜护之意有目共睹。双眼紧闭,那空洞如死灰般的瞳光殄熄,出奇地平静,曹珞似乎已安然睡去——惨白的脸透出隐约绀青,背脊后汩汩流血的伤口,鲜血依旧顺沿苍墨色的袖淋漓往下渗沥,褥角淤湿了成片赤红。
“夫君他……虽神识不复,但有些话,我……我却还是做不到,当由他的面上直言无惧。我知诸位心存恚恨,荀卉亦不求谅解宽恕,今时一刻,可否暂行方便,就让夫君他这般睡着……”含情凝望曹珞一眼,荀卉随后徐徐站起,欠身而道,那近乎颤抖的言语中带着几多悲辛、几多祈求。
闻音知意,澹台长至不免虞忧惴惴,或许此番本该早早抽身离去,毕竟时隔多年,再而一味张本继末、旧创复揭,诚然有些强人所难了。思绪搁浅,澹台长至揖礼而道:“荀卉姑娘,我等前来确无恶意,也并非衔恨寻仇,若说陟罚臧否,则更是无从相谈。皆因早先机缘借引,逢遌听闻了些关乎淮夷之事,且见姑娘有意相诉一二,遂追随至此。如有不敬,反是我们难辞其咎。”
“澹台少侠的意思,荀卉明白了,能得遇诸位深谙世情、分明事理之人,即是我与夫君之大幸。”眼帘翕动,荀卉强颜露出笑意,这笑容却更似一柄利刃,在血色浓重的回忆深处,划开了道道瘢痕。浅吁一气,荀卉竭力平复心绪,道:“方才梓叶姑娘询问,子衿……去了何处?我避而不答,只因为心中一时怆痛难忍……子衿,她已经死了,被剜去双眼,活活折磨致死……就在此地,就在这个天昏地暗的,所谓‘家’中……”
犹如闷雷捶擂胸襟,在场之人无一不为惊诧,事情也许并非如所想般善恶两分、泾渭清明。形容声色皆可佯装欺瞒,但自一位痛失爱女的母亲瞳中透出的绝望与自责,却真真切切。梓叶黯然垂首,怀疚道:“对不起,我……”
作默摇头,泪水朦胧眼睫,目光及远,停落谷米周身,荀卉上下打量着,声音越发轻微:“子衿走的时候,应该……尚不及五岁,看上去比这娃娃略大一些。她安静地偎栖在我的怀中,身子渐渐变凉……我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一点一滴逝尽,终于再也没有醒来……”
“瞿麦,那个大姐姐要、要对我做什么吗?谷米一直乖乖的啊……不会要把我送给她当孩子吧?”没来由地被人紧盯一顿,心里边“咚、咚”,这满肚子的疑问原本是要问他阿姐,可谷米学聪明了一回,偷摸拽过瞿麦的衣角,小声问道。
“哎呀——谷米你别闹了!我……我现在没心思同你扯闲话……”反复咬唇,黛眉紧蹙,瞿麦何来什么闲情逸致与谷米弹舌头。好似一块糖膏堵住喉咙,先前那样莽撞,没礼没数地胡乱指着别人讥讽一通,现在回想起来,就只剩下满肚子羞恼和惭愧了。抚了抚肩上的发辫,瞿麦低声喏哝:“她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痛至深处,则往往不可诉诸言辞,脑海中一掠而过残缺的片段,阵阵上涌的酸楚,以及永无可悔的遗憾,最是戳心灌髓,或许只有亲身经历,才能感同己受。寸寸寒意撞怀,掩藏的心事总会在无意中苏醒,梓叶暗暗紧握双手,视线情不自主望向近旁——他,还在。
恰有感应,澹台长至转眸相望,探出梓叶神色有异,便多少猜出了半分缘由——人非木石、悲从中来,自是常情切意。碍于此刻境况,不便出言宽劝,澹台长至略而走近梓叶身侧,微微颔首,以作宽慰。
“一切的一切,皆始于千年之前的那场相逢……”指尖触上眼角的热泪,却悄悄渗了凉,回忆里风止沉香,终无法将人带回往昔的模样。拭去了泪滴,荀卉看着卧榻之上入静沉睡的曹珞,轻声而道,嗓音温素柔软,害怕惊扰了梦中人:“我的故乡岱舆山,远在渤海之外、归墟之中,原是一处神秀毓灵的仙家境地。或正是因为终年清气萦绕的原故,所以那儿的人,即便机缘未至,难以修炼成仙,亦大都能拥有很长的寿命。”
心弦扣动,仿佛百转千回终归卜数只偶,或许无论“人世”,还是“人事”,大抵都逃不开这所谓的“偶然”。玄枵师扶了扶额际,双眸紧闭之间,口中低吟不止:“岱舆山、岱舆山……想来还真是渊源匪浅呐……”
这个地名自耳畔再度响起,业已是东海扬尘、沧桑落尽之后的许多年,陌生又熟稔,有根线总在冥冥之中牵连。身子微微一颤,贝齿在唇上磕出了几道白印,梓叶侧眸望向玄枵师,目光里噙着无尽愕然,之于他谜样的身份,甚至产生出一刻模糊的错觉。悉力忍抑着呼吸,梓叶缓缓续言道:“那座山,于数千年前,早已……早已没入海中……”
岱舆、员峤,二山之祸……遗散于古籍刊册间的寥落数字,徐徐浮现脑海,尽管旷久沉渊,苍白有余,却因玄枵师与梓叶讳莫如深的只言片语,而反显殊别。澹台长至思量片晌,未有张扬,只轻声问道:“梓叶,你——”
“没什么,只是正好提及,我又恰巧知道而已……长至,我们别打断,让荀卉姑娘继续说下去吧。”敛回视线,却仍旧没敢迎上澹台长至的眼光,梓叶边略些匆忙地解释,边暗暗自责,为何屡次三番,总不能将心事封藏妥当。
欺瞒,宿留者独守悲怆、自饮孤零,反身施还析离人一抔畅怀、无挂无牵,只愿为他全数屏挡下,满程雨雪风霜。适处戛然,纵使已觉端倪,但既梓叶无意言明,澹台长至亦从来不予多加过问、为难勉强。浅浅点首,澹台长至转而为荀卉道:“实在不该赘言相扰,荀卉姑娘,失敬了。”
“想来诸位也是见识广博之人,对这些经年累月的陈年往事,却也有所耳闻。昔时灾劫从天突降,我隐约记得,那一日入夜时分,山崩地震毫无征兆地袭来,巨浪翻天、沧海横流,殁难者不尽其数,岱舆山于一夕之间随涛往北而去,入海无回。”历遍多少时光变迁,眼前人看上去,竟不过花信之年,生命在昼夜复始之中漫长,常人或许钦羡不已,但于她反倒成了磨难。
荀卉回撤床边,再复落坐曹珞身旁,继而言道:“不知是万幸,还是不幸,在那场灾祸之中,我被人救起,得以活命。历经几番辗转,来到九州中原,定居在芒砀山山脚,一方清冷偏僻之地。”
“芒砀山?!那大姐姐,你后来为什么又搬到这里啦?”总算能安安心,好像不用像被礼物一样送来送去,谷米凑了个耳朵尽量挑着自己能听懂的话,可听着听着就犯迷糊了,肚里好奇的小虫勾勾动,忍不住问道。
约略是提溜提溜习惯了,一把将谷米扯到手边,瞿麦使劲挤弄着眼色,压低嗓子提醒道:“喂——谷米你别打岔!”
嘴角泛起淡淡的笑,荀卉的目光始终胶着在曹珞的脸上,那张宁和安详的脸,一如从前。即使光阴静悄逝去,将他紧紧困锁在了这幅非人非妖的皮囊之下,但仅凭情愫深深,便足以抵挡所有的容颜变换、物事沧桑。笑意渐苦,荀卉道:“我独自一人生活,少与外界牵连,日子虽孤寂了些,却竟也在平淡无虞之间,暗暗行过了不计多少春秋。直到……直到千年之前的那个雨夜,我遇上了他……”
“那夜的雨倾盆落下,轰雷贯穿耳旁,无休无止,我独自倚着窗框冥思,他模糊的身影倏然出现在雨幕,步履蹒跚、趔趄跌撞,朝着木屋的方向,挣扎而来。”指腹轻轻摩挲过曹珞温热的额前,一刹犹豫、一刹疼惜,荀卉蓦地复将手合拢,滑垂一珠泪滴,洇湿了衣襟。
字字句句攒入心底,那曾经弥足珍贵的记忆,写映于她微蹙的颦眉之上,梓叶看在眼里,油然相问道:“你……救了他?”
冉冉点头回应,荀卉深吸一气,徒睁双眼迎风,任由刺痛浸没瞳孔,亦不愿让泪水再而流落,随后道:“当时,他受了很重的伤,砍在身上的每一刀,几乎都挑筋斫骨,深及血髓……灯影重重摇晃,散落了一地昏黄,他浑身湿透,半倚着门扉,默然拂去额边滴落的血水,抬眼看着我,浅浅一笑,却终还是因为气力不支,晕厥了过去。没有盘问他的来历,亦不曾追究他负伤的原因,或许即是出自本心,我将他救下……”
“为什末(么)——呜、呜——”都用不着多加猜测,光用后脑勺想想,就知道谷米这个小迷糊又在抽抽地较真呢!一不做二不休,瞿麦立马掩住谷米的嘴,将他扽到了边上。
全然沉浸在那场旧梦之中,无数次担惊入梦,无数次梦醒凄凉,也许……也许,这即是最后一回了。气竭声吞,终难忍胸中恓怆翻涌更迭,荀卉啜泣道:“我自幼生在仙山神域,治病救人的法术虽不甚精通,却也大抵能够应付。一夜过后,他伤患近愈,渐而清醒,睁开眼睛的第一句的话,便是问我他这个人,我要是不要?”
“呵呵——从陌路到相守,只在一念,往往就已足够。不知为何,我似乎从未那般笃定,愿将半生托付于一人……至今我仍忘不了,他苍白的脸上泛起的微微笑意,倾注了所有的温柔……他牵起我的手,我却在隐约之中,探出了他神色间的仓皇……他焦急询问,这方圆之内可否有容身避祸之处,我片语未答,便径直将他带离了小屋,来到了这方极为隐秘的地底陵茔之中。”荀卉失声哑笑,道道泪痕划花了脸颊,倾注了太多追恨与悔憾。迷离往去的所有灵犀钟情,谁愈发执着不忘,谁愈将悲辛饱偿。
青色光雾四处弥散,周匝连片阴冷萧杀,一方天地隔绝尘寰,一段哀愁独自酝酿。指尖微凉,寒意于无息中点染胸膛,残下了一池秋水,晕起阵阵波澜。倾诉者寸断肝肠,听闻者见哭兴悲,仿佛薄纱笼罩心海,众人欲张口相劝,却不知该从何启齿。
所有矛头似乎都已指向那个最令人不安的结局,虽尚未纵贯全势全貌,但也不难自荀卉的言辞之中猜测一二,思忖少顷,澹台长至慰藉道:“荀卉姑娘,悲极伤神,还请莫要太过忧念。”
抬眼看来,那一星燎亮的双瞳很快黯淡,绝望在湿冷的隅角里滋生,荀卉道:“澹台少侠善言善意,荀卉自当领受,只不过……在日日夜夜似刀锯鼎镬、斧钺火烙的煎熬之下,我也早已习惯……”
如芒在背、如梗在喉,眼珠子左右画圈,瞿麦试图细细厘清其中的来龙去脉,刚剥离出点头绪,便急急追问道:“诶——等会、等会……我仔细想了想,不对啊!一来吧,你也没说清,你们到底为什么要逃?二来,你又是从何知道这个神神秘秘的地方,是可以藏身的?”
你来我往是道义,但光你进、让我退那就太不讲道义!见着瞿麦一幅明显“爱显摆”的样子,娃娃家的火气莫名就蹿上来了,谷米悻悻道:“瞿麦!你——哼!凭什么你自己问就可以!谷米问一句都不行……”
瞿麦这撮盐入火、性急口快的脾气谁人不知,偏偏谷米就爱挑刺,给她找不自在,只是——鹬蚌相争、螳螂捕蝉,小家伙居然忘了,身边还架着时时刻刻教他为人处世的“老三位”呢!梓叶匆忙出声提醒:“谷米!”
“我知道啦……”嘴巴里嗯唧嗯唧,小鼻子抽抽噎噎,都没敢抬头看瞿麦的表情,想都不用想也知道,谷米都委屈死了。
轻捻袖口,缓缓揩磨着淤凝在曹珞唇角那暗红的血渍,荀卉再而道:“我住在芒砀山里的时间并不算短,寻日里停停走走,对四方左近的地势情貌,也算熟谙……至于,我们为何要逃,那全是因为夫君他身份殊然的缘故。”
一时罪戾缠身,是任凭赎取多少清白无暇,都永远无法拂拭干净的。
……